山巔的藤蔓瘋狂滋生,原本的樹林,此時竟然變成了藤蔓的海洋。哈梵與穆特的身體已經消失不見,在屬於他們的位置,只剩下藤蔓組成的球體在緩緩蠕動。
荼盈此時雙手平放於身體兩側,髮絲上揚,雙足離地而起,人逐漸浮空。從半空向着望向河望去,只見王景高舉着幼子緊抱浮木,隨着水流一路向下。既沒有胡人追擊,也沒有其他巫師截殺,看來他們終於安全了。
別了我的瑞兒,別了威揚。原諒我不能遵守誓言,陪伴你終老。我多想陪着你,一起看着我們的瑞兒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可惜都辦不到了。你不要爲我難過,代替我照顧好瑞兒,讓他幸福快樂的度過一生,無災無病不受折磨。千萬不要告訴他身世,不要讓他知道自己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臣妾即將化入天地之間,伴隨萬物生靈,風水日月一起守護着陛下與瑞兒,永遠看着你們……
王景和浮木已經逐漸消失在荼盈視線之外,而荼盈的身體,由腳至頭,也在漸漸虛化,轉而變爲點點綠光。生命的最後一刻,荼盈雙眼含笑,她單薄的脊背爲劉宸瑞豎起最爲無堅不摧的防線,她已用生命護得兒子周全。胡族至今爲止最強的巫女,悲壯地離開人世……
隨着荼盈化爲綠色的星光消失,那些本命藤蔓也逐漸枯萎回縮,消失不見。被緊緊束縛的哈梵剛脫身,便向水中看去,已經不見王景的蹤跡。再向一旁看去,卻見穆特已經氣絕身亡,心中更爲沮喪。空中烏雲密佈,黃豆大的雨點劈里啪啦落下,雨點中還夾雜着冰雹。這片烏雲只在山頂這一帶盤踞,其他地方全無影響。顯然這位偉大的巫女之死,也引發了天地的感應,是老天在爲她送葬。四周的靈氣混亂不堪,即便以哈梵之能,也沒法推算天機,更沒法找人。
他無奈地搖搖頭,他凝視着陽光明媚的河對岸,於風雨中嘆道:“傻女人啊……”
王景是在午時之後上岸的。說起來也頗爲奇怪,以他眼下的身體狀況,帶一個嬰兒抱巨木泅水,乃是一件異常危險之事。他腿上的傷口雖然不疼,可是也沒有痊癒,自身又是個文弱書生,很可能筋疲力盡而溺水。可事實上整個過程中,他覺得自身充滿力量,感覺不到疲乏。託舉着劉宸瑞的手臂不酸不疼,彷彿有什麼力量在幫助他完成這個動作,他只是個參與者,不是個主導者。
他雖然搞不清楚具體原因,也能猜到多半和荼盈有關,只能在心裡祈禱荼盈能夠脫險。上岸之後的他本想去尋找大軍匯合,可是放眼四顧根本找不到軍隊蹤跡,又沒法回頭,只好抱着劉宸瑞膽戰心驚地向着燕國方向前進。
天色漸漸黑了,依舊找不到村莊。沒有村莊就得不到食物,王景肚子裡那幾個蘋果早已經消化一空飢腸轆轆。自己不管怎麼難過都可以忍,可是劉宸瑞0這麼長時間沒吃東西也不知是否頂得住。王景坐在地上,望着懷中嬰兒嘆息道:“小殿下,待翻過這座山,我去村子裡給你找奶媽,你千萬莫哭啊。”
劉宸瑞似乎聽懂了,忽閃着大眼睛望着王景,咧開嘴咯咯發笑。他的笑容很像荼盈,讓人一見而忘憂。見他笑王景也笑,心中一鬆人便躺倒在地上,將劉宸瑞舉在半空中逗弄。劉宸瑞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是笑得越發歡實。一大一小耍笑了一陣,忽然王景只覺得身下的大地在劇烈震顫。
他如今也算是經過戰陣見多識廣,心知這多半是軍隊的馬蹄之聲所至。不知來的是敵是友不敢託大,抱起劉宸瑞手忙腳亂地躲進一旁灌木叢中。
過了時間不長,就見一隊百姓沒命地逃跑,身後追着一隊神狸騎兵。騎兵人數不多,不知是神狸軍過河,還是被打散的遊騎,但是對付百姓足夠了。王景的手緊緊捂着劉宸瑞的嘴,不讓他發出動靜,看着神狸兵對百姓的殺戮。
殺戮過程異常漫長,這些胡兵也看出來沒法從這些百姓身上榨到什麼油水,於是手段格外兇殘。王景終歸見過那些被殺太監的模樣,自己也殺過人倒不至於被這種場面打垮,只是擔心劉宸瑞發出動靜惹來大禍,因此全程緊緊捂住嬰兒的嘴,周身肌肉緊繃。直到胡兵離開,才鬆了口氣。
他這時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自己覆在小皇子口鼻之上的手似乎太用力了,如果……。
王景只覺得魂飛魄散,連忙低頭看去,只見劉宸瑞依舊咧着小嘴,看着自己發笑,才長出一口氣,跟着也笑出了聲。荒郊野地四下無人,外面都是死人,再就是濃烈的血腥味道。王景心裡卻並未生出絲毫怯意,孩童天真的笑臉和劫後餘生的慶幸讓他忘記了恐懼爲何物。四下荒蕪的光景沒有戰場之上烽煙四起、血肉橫飛可怖,死人也沒有活人可怕,他殺過人,這一路更是看着別人殺人,他的膽量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大,不再像過去那麼怯懦。
他將劉宸瑞輕輕往半空中一拋,再穩穩當當接住,劉宸瑞樂得呵呵直笑。王景逗弄着他,忽然想起荼盈。以這位巫女的本事,如果擺脫了敵人,早就應該尋來。過了這麼久不見蹤跡,她……多半是死了。王景心中一痛,荼盈曾經給過王景希望,也讓他感覺到親近,甚至在心裡把她當作親人。可是如今……
他拍了拍劉宸瑞的背,輕聲嘆道:“可憐的孩子啊……”
固然劉宸瑞在宮裡可以得到錦衣玉食,可那又有什麼用,沒了媽的孩子,終日要事纏身的皇帝真的能心疼好他嗎?
不管如何,這時荼盈的囑託,自己必須完成。再說沒有荼盈,自己也不可能活着離開那座山,爲了報恩也得照顧好孩子。
低頭看了看劉宸瑞,對着孩子說道:“殿下等等,奴婢去……找些吃穿。”
王景從灌木叢裡出來,來到那些死人身邊相覷找些吃的。可是這幫人實在太窮了,身上找不到任何一點口糧。王景思忖片刻,目光落在那些衣服之上,朝死屍行個禮道:“對不住了。”隨後開始動手剝衣。
這一晚一大一小是在荒山野嶺間渡過,王景本來還擔心有野獸侵襲不好對付。可不知是否因爲大兵過境百獸無蹤,這一晚風平浪靜,不但沒有野獸侵襲就連飛蟲都不來滋擾。
到了第二天兩人總算是翻過了眼前的山頭,王景正要往前走,一路乖乖的劉宸瑞忽然扯開嗓子大哭。王景連忙道:“殿下別哭,奴婢這就帶您去找吃的。”隨後下了道路,向山野間搜尋而去。
走了約莫六七裡光景,真讓他找到一個村莊,然而他剛一走近村口,心裡就涼了半截。空氣之中瀰漫着燒焦的氣味,一些房子還冒着黑煙。往裡走,便能發現男女村民的屍體。男子身首異處,女子衣衫不整,不問可知是遭到胡兵毒手。
王景心裡納悶,這些胡兵不是退了?怎麼又開始追擊?隱約覺得,這些追兵很可能與自己以及劉宸瑞有關,心裡更爲慌亂。;劉宸瑞哭得更厲害,王景顧不上再想,尋找着尚未燒燬的房屋準備找食物。
總算是有幾間小房子還沒被燒燬,推開門進去,於廚房裡發現了米缸,在缸壁上還有些糙米。多半是施暴者懶得費力,才讓這些糧食保存下來。
王景歡喜地對劉宸瑞道:“小殿下稍等片刻,奴婢這就給您熬米湯喝。”
以殘破的傢俱充當燃料,就着竈頭把火點燃,村裡的井萬幸沒被污染,王景費盡力氣淘了桶水上來,做了鍋米湯。自己捨不得喝,吹得不涼不熱端到劉宸瑞面前。哪知嬰兒嚐了一口,悉數吐了出來,而後一張小嘴閉得死緊。
王景急得滿頭大汗,不住哀告:“殿下,您就將就一下吧!”
劉宸瑞仍不肯張口,王景萬般無奈,只好跪倒在地道:“小殿下,您行行好,不要爲難奴婢了。奴婢跟您保證,只要過了這一關,肯定給您找奶孃,您就先受點委屈吧。”
嬰兒與他對視着,過了半晌,終於張開了嘴。
王景大喜,一邊喂他,嘴上讚道:“小殿下真是懂事。”
經過這番波折,王景也不再想找大軍的事。眼下的戰事如何自己無從得知,亂走等於送死。辨了辨方位,啓程奔着家鄉盧龍鎮而去。算計日子自己的妻子應該已經生產,她有奶就不會讓殿下餓着。兩夫妻保着殿下進京,或許也能讓妻子有個出路。
被毀村莊的慘狀讓他擔憂同在邊境的家鄉,但他又迅速否定,覺得老天不會對自己這般殘忍,家鄉肯定無恙。
走到傍晚時分,王景靠在一棵樹下休息,低頭看着可愛的劉宸瑞,伸手颳了下他可愛的小鼻子。
劉宸瑞伸出拳頭,用眼神鎖定王景。
王景不明所以,輕聲問:“怎麼啦?”
劉宸瑞張嘴發出“啊”的單音,拳頭盡力往前又伸了伸,對準王景的鼻子。王景這纔會意,低頭用鼻尖碰了碰劉宸瑞的小拳頭。
劉宸瑞咧開嘴,笑得口水直流。
王景跟着他樂,喃喃說道:“小殿下,希望你的母親在天有靈,能替我保佑我的家人。”
他抱起劉宸瑞,又踏上了回程。
日落月升,月光灑在這條泥土積澱而成的土路上,似在爲一大一小照亮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