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果您這麼理解這篇小說的話。那麼恕我冒昧,你既不懂得文學,也不懂得愛情。”
出版人的嗅覺都很靈敏,江舟那邊已經白鶴亮翅,關悅然也得來個孔雀開屏。
至少氣勢上不能輸給對方。
“大部分人從這篇小說中讀到的是愛情,江總編卻認爲,這篇小說是個關於命運的悲劇。理解的角度固然是頗爲新穎,但在高度和深度上,卻終究還是落了下乘。”
“那麼敢問關小姐文學是什麼,愛情是什麼,你又是怎麼理解這篇小說的呢?”
“很簡單,我認爲這篇小說無關其他深奧的東西,就是個關於愛情的故事。僅此而已。”
江舟臉色一黑:“你這也沒高明到哪去吧!”
“非也非也,”關悅然搖了搖頭,微微一笑,氣勢上完全佔了上風。
“世間境界有三重,第一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大部分人從《破碎故事之心》看到了愛情,就是停留在這個境界;第二重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江主編從中看到的是命運,就是達到了這個層次。但更高明的境界確實第三重,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這就是爲什麼我說,這篇小說是愛情故事的原因。”
“無論是主動出擊追求對方,相愛一場再分離,還是想觸碰又收回手,尚未開始就結束。
對男主角霍根施拉格而言,當他在紐約城的75120個異性中,遇見他的百分百女孩時,愛情就已經開始了。無論它最終的結果,是好是壞,是錯過還是放棄。
我不認爲這是命運的悲劇。非要說的話,我寧可認爲這是命運的眷顧。因爲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男男女女,從來不知愛爲何物。他們只不過是找個伴互相搭夥過日子罷了。
這篇故事最後展現給讀者的結局很真實,女主以爲自己找到了有錢有名有款有型的男人,實則對方只是饞她身子。男主稀裡糊塗就被介紹給其他急着把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從此在疲於應付的日常瑣事之間,庸庸碌碌度過一生。”
關悅然見自己的發言已經達到了後發制人的效果,這才做了最後的總結。
“所以您看,這就是我們的不同了。您認爲單相思是一種命運的悲劇,正相反,我認爲不是的。我認爲,即便是單相思,也是愛的一種,很多時候反而比朝朝暮暮來的更爲純粹。我想,這纔是作者李帶想要表達給我們的東西。”
“我閱讀浪漫愛情小說已有十餘年,在幻想新聲羅曼史任職編輯也有五年多。可能在其他領域的閱讀量未必比得過在座諸位前輩,可是,作者筆下各式各樣的愛情,我已見了太多。今天李帶這篇《破碎故事之心》乃是我生平僅見的上乘之作。
李帶是幸運的,既然能寫出這麼迷人的作品,我想他對真正的愛一定有過近距離的體驗;
我們讀到這篇小說的人也是幸運的,因爲當我們看到這部作品,當我們看到「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理應明白愛這個字眼的珍重。
我們不再年輕,關心健康,關心工作,關心孩子,多過關心愛情。但在小說裡,我久違地聽到了李帶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們,心動的聲音。光是憑這樣的體驗,這篇作品便已不朽!”
江舟和關悅然的評論風格,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流派。
江舟是理性派,這篇文章哪裡好,怎麼好,爲什麼好,一定要究其根本說出個所以然來。
關悅然則是徹頭徹尾的感性主導,她在讀小說的時候完全把自己帶入到了人物中,跟着人物的喜與悲,於是在評論的時候,雖說邏輯混亂,但勝在動情,也能贏得一片讚美。
要是各執一言,兩個人功力相當,恐怕會打得有來有回。
但現在兩個人雖然言語上構成了對立,但觀點上卻達成了高度的統一。
那就是——務必讓李帶通過加試!
翁釣雪以爲有了評審組長的大權在握,就天然有了一呼百應的號召力。然而看到這篇加試作品,聽到兩方評委意見,冷汗從脊柱緩緩滑落,忽然之間,感到孤立無援。
“但是他還沒有滿足題目要求,但是他還沒有滿足題目要求。”
情急之下,翁釣雪把這話連續說了兩遍。
在場仍然鴉雀無聲,甚至感覺上比他說話之前更安靜了,安靜到落針可聞。
“沒有滿足題目要求”的爭辯似乎在視聽教室的四壁之間產生了回聲,還縈繞在評委們的耳邊。翁釣雪看了看胡循,意思現在是助陣的時候了,但胡循也只是尷尬地笑了笑,以只有翁釣雪看得到的微小幅度搖了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老哥你這題目的要求本來就出得不可理喻,大家都是看着你的面子上纔沒提這事的。
反而你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這讓我說什麼?
難道還真要讓考生寫既是嚴肅文學又不是嚴肅文學,既是類型小說又不是類型小說的作品啊?有嗎?有這樣的作品嗎?
氣氛就這樣尷尬着僵持了好長時間。
還是江舟出面緩和氣氛,在場編輯中,他跟翁釣雪同屬一個單位,職務跟翁釣雪一般高。唯獨年紀小了幾歲,所以剛纔大家才推選翁釣雪當組長的。
“翁老師您對作者的嚴苛要求我們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平時工作中,跟您交流的,都是像章守白先生這樣的全國頂級的優秀作家。
是的,他們也許可以是寫出打通嚴肅文學和類型小說的恢弘鉅著來。不過,這種文學巨擘的要求,似乎不太適合放在考生身上。
我以爲,在這場考試中,李帶已經表現得足夠出色,無論這篇小說是不是嚴肅文學,是不是類型小說,都不可否認這是一部好作品。
所以應該讓他通過這次的加試。您意下如何呢?”
這話說得很巧妙。
一方面給翁釣雪遞了臺階,爲自家雜誌掙足了面子;
另一方面又堅持了自己和在場編輯的觀點,保送李帶通過加試。
翁釣雪不置可否,他似乎還有話要說。然而就在此時——
臺上的李帶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