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妨礙她仰望星空。”
李帶把錢轉給她之後翩然離去。只剩技師一人喃喃自語。
“吶。你說，真的是這樣嗎？”
“雖然他說的那些作家我一個都沒有聽過。但我相信，那一定是真的吧。”
此時李帶已經走出門外沐浴在夜色中，破案到現在算是有了轉機，線索的關鍵就在江城交通廣播電視臺的「文學時間」頻道。
現在他們應該正在直播錄製中，只需要看準他們下班的時間，馬上找過去就好。
作爲學生，他沒有真正見過江城的夜晚。
像每個大型城市一樣，即便到了晚上，這裡依然燈火通明，在夜班通勤巴士的搖搖晃晃中，望着窗外，李帶發現，這個城市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在想象中，夜晚總是是令人興奮的。跟白天的井然有序不同，夜晚雜亂無章得理所應當。
就應該有五顏六色的燈光，油煙浮動的大牌檔，推杯換盞的三五好友，醉意朦朧還跑了調的大聲歌唱，但這些只是浮動在夜色表面的喧囂。是夜晚的上半場。
煙火散盡，夜色溫柔。夜晚的下半場是安靜的、寂寥的。
工廠裡的倒班工人結束一天的工作，執勤的保安準備好打算交班，輪崗的護士要先把孩子送去幼兒園再回家補覺，夜市的攤位還沒來得及收好，早餐店已經準備出攤。
有的人剛剛睡去，有的人已經起牀。見過了凌晨四點的江城之後，李帶纔算是對之前出租司機和足療技師都提到過的那個關於白天和夜晚的比喻，有了一點點的感同身受。
活在夜色裡的人，覺得自己好像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這不是沒有理由。
走進廣播電視大樓，李帶在錄音棚門口見到了「文學時間」的女主持人，施楚楚。
施楚楚無疑是個稱得上美麗的女性，這種美麗不單單是來自於外貌或者氣質，而是來自於她待人接物的一種感覺，親切、得體、不失禮節，好像她是你來自遠方，闊別已久的知音。
“施老師嗎？您好您好，我是李帶，《破壁》雜誌的作者和編輯。”
見面之後，李帶先是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作爲年輕的後輩，他保持了以前在出版行業的習慣，對初次謀面的（泛文化行業）同行，以老師相稱。
“偶然間聽到「文學時間」節目對我們雜誌的推薦，非常感謝。它幫助《破壁》觸達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讀者，也給創刊號帶來了爲數不少的預訂。”
李帶取出提前準備好的《未來序曲》送給她。
“這次特地來拜訪，順便還有幾個問題，想要向你請教。”
“謝謝你的禮物。”
施楚楚給自己和李帶倒了兩杯溫開水，電臺播音員的工作習慣是，儘可能不喝除了水以外的飲料，以保護自己的咽喉和聲帶。
“我們都很喜歡《破壁》裡的作品，這是應該做的，”她笑着說，“如果有什麼其他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也很樂意效勞。”
應該說不愧是播音方面的從業者嗎，她說起話來溫柔得似乎毫不費力，但每個字、每個詞、每個句子都能準確地傳進聽者的耳廓，讓人無法忽略。
“我注意到，你剛纔說了「我們」，這是指江城交通廣播電臺的其他同事嗎？”
“哦，不是，是我和我的愛人。”
“你的愛人。”
“是的。”
“那麼這就是我的問題了。《破壁》裡的作品，在組稿階段是沒有對外發表的，我想知道您或者您的愛人，是從什麼地方得知我們雜誌，或者是通過什麼方式拿到我們的稿子的呢？”
不想繞得太遠，李帶開門見山地問了。爲了避免誤會，他又作了補充說明。
“我這麼問，並不是覺得核心團隊裡的誰沒有把保密工作做好，更沒有任何想要事後問責的意思。正相反，我很感謝這位接觸到你們的人。”
“因爲平時我沒什麼機會聽夜間電臺，沒有想到有這麼多——怎麼說呢——平時我以爲跟文學沒什麼關係的人，實際上也充滿了對閱讀的熱情。”
“只不過，在想象中，通常意義的閱讀，總是在一張安靜的書桌，一盞溫暖的檯燈旁邊進行。可事實是，更多早早走向社會的人，其實並沒有那個時間和那個環境，用那麼有儀式感的方式去接近文學，沒有什麼沐浴、齋戒、烹茶、薰香。他們與文學相遇的真實場景是世俗的，庸常的，平平無奇的。可能就是在寂靜無人的深夜，在繁重疲憊的工作之餘。”
“這些與文學產生關聯的普通讀者，並不遙遠，可能就在這座城市，就在你我身邊。他們或許在工廠，或許在醫院，或許在開出租車，或許在酒店，又或許在……在十元休閒。總之，有很多很多的人因爲無意間打開了你們的電臺，從此開始了他們的「文學時間」。”
“我想，你的電臺正在成爲很多人的精神角落，成爲日常生活的另外一面。”
初次見面就交心到這種的地步，原非本意。但是面對微笑着傾聽的女主持人，之前準備好的解釋說明，不知爲何變成了大段大段的感慨抒情。
“是不是誇得太滿了。”
“不過這確實是我的真實想法。”
自從看到建築工人和足浴技師坐在一起，收聽電臺裡的「文學時間」欄目之後，李帶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他之前考慮到的活動也好，宣傳也好，都集中在視覺媒介方面。
廣播這樣的聽覺媒介被他忽略了，而有聲的內容是流動的，是伴隨性的，可以滲透到整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
“關於我剛纔的問題，你還沒有告訴我答案。”
李帶繼續追問。
“「文學時間」是從什麼時候起，因爲什麼緣故，關注到《破壁》雜誌的呢？”
“錄製結束，馬上就要下班了。我先去把東西收拾一下。我們邊走邊說吧。”
施楚楚回到錄音室裡，關閉調音臺，掛好監聽耳機，拉上隔音玻璃，在她準備搬動、收起話筒支架和防風罩的時候，李帶看那些專業設備重量不輕的樣子，就問了句要不要幫忙。
“別看我這樣，以前我是開長途貨運卡車的。你知道蓋貨的篷布捲起來的時候有多重嗎？”
“誒！”
“不過多謝你了。”
李帶吃驚不小。貨運司機不一般都是體格健碩的男性嗎？
施楚楚無論從外在長相，還是從內在性格上，都不像是會跟貨運司機這類職業產生聯繫的樣子。這就像有天隔壁小蘿莉突然撕開外衣露出滿身健碩肌肉，告訴你自己其實是奧運會舉重項目女子組冠軍一樣不可思議。
但在剛纔的十元休閒店裡，李帶已經吃了自以爲是妄下判斷的虧了。他決定聽下去。
“跟《破壁》的緣分，就要從五年前我還是長途貨運卡車司機的時候開始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