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把畫面交給評委組長翁釣雪老師。”
鏡頭轉向,李帶和觀衆們一起看到了在場評委討論的畫面。
翁釣雪正在跟旁邊的老師討論,分析這篇名爲《七晝夜》的文章。
“許樂的這篇小說,寫得是真的好。題目是時空,又不允許添加幻想元素,那怎麼營造出時間流轉的感覺,就成了最大的難題。我們看作者是怎麼做的。
他選擇了書寫生活一種常見的現象,就是失眠。
睡眠在日常生活中,至少要佔六個小時到八個小時,也就是說,人生中有四分之一,乃至於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睡過去的。
作者寫的卻是一個失眠長達七天的人,這就相當於在無形中把時間拉長了。
小說的主角寫的是個家庭主婦,年屆三十,丈夫是牙科醫生,孩子上小學。就如同生活中最常見的妻子和母親一樣,沒有什麼愛好,家中的工作無非做飯洗衣、打掃衛生、照顧孩子,平日裡忙得團團轉,但回過神來發現好像什麼都沒做。
這裡對女主人公的描寫非常真實。雖然以讀者的上帝視角來看,她每天只是忙於瑣事,但在主角自己看來,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只是得過且過。
直到她的生活出現了轉變——這個轉變來的非常好,它打破了主角生活中的平衡——就是她發現自己,不知道爲什麼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但是這種睡不着,又跟通常來說的失眠症不太一樣,因爲她並沒有覺得身體不適,甚至頭腦比白天的時候還要清醒,彷彿是進化成了更高級的人類,不再需要睡眠,睡眠這種機能在她身體裡直接消失掉了。
於是她開始有多餘的時間,審視自己白天裡的生活,逐漸有了不對勁的感受,她不再糾結自己爲什麼會失眠這一事實,既然世界將大好的夜晚拱手相讓,那就應該設法做點什麼。
後來的故事中,寫到她吃巧克力,喝白蘭地,開車上街兜風,游泳,躺在沙發上讀大部頭的文學著作。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重返年輕,變得光彩照人。
最後的結局頗有點耐人尋味的意思,正在主角終於省視自身,回憶起自己在二十歲的時候也是個熱愛閱讀,敢想敢做的文學少女。此時卻突然從夢中驚醒。
原來這是個夢中夢的故事,用一天晚上的短夢,容納了七天之內,晝夜不眠的長夢。女主的人生因爲突然的驚醒,又再度恢復到循規蹈矩的秩序當中。彷彿一種輪迴。”
翁釣雪把故事講到最後,得意地晃了晃腦袋,彷彿這小說正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筆。
“很幸運這篇小說發到了我的手裡。無論從意旨還是從創意來說,這篇文章都是絕妙的,所以我給了它滿分,我想它也當之無愧這個全場第一。”
“而另一篇小說。”翁釣雪皺了皺眉,“我給了存疑,是因爲有些想法要跟大家分享,也請大家幫我一起來拿拿主意。”
隨着話音,一篇全文掃描的電子文檔,出現在大屏幕上,是科塔薩爾的《一枝黃花》。
翁釣雪向來不是什麼需要別人給他拿主意的人。他的主意只比別人多,不比別人少。說這句客氣話只是因爲,在此前幾次的直播現場中,他都是那個表現力最強,節目效果最好的人。今天也不例外,他要繼續站在高光之下,接受衆人的鮮花與掌聲。
——
電視機前,周助正在聚精會神地看着屏幕上這篇名爲《一枝黃花》的作品。
“你寫的吧。”讀罷小說後,他冷不丁問了一句。
李帶也不必隱瞞什麼,直接承認了這點。
“很強。真的很強。雖說你換的這個筆名有點讀不明白,但一聽就是你的風格。”
從周助提供的文豪點數就知道,他完全懂得這篇小說的好,想來也從中學到了很多。
“我比較奇怪的是,爲什麼翁釣雪要判這篇小說存疑呢?難道不應該是直接通過嗎?”
李帶攤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只聽鏡頭後面的翁釣雪繼續說:“這篇文章,乍看之下很有意思,講的是一個男人在公交車上遇到了他的重生體。但是這卻違反了考試中關鍵的要求,就是不允許有幻想元素。”
“偏題,是在考場上的大忌。當然我並不是那麼死板的評委,這裡畢竟是新聲杯,是年輕一輩作者施展創意的地方,如果稍稍偏題,但寫得足夠好,我也允許網開一面。”
“但是,我在這篇小說裡發現了更嚴重的問題,作者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內容,都是在寫第一人稱的主角我,跟對面的男人的交談,他們交談的內容語焉不詳,如果往深了說,可以是在討論存在主義,如果往淺了說,只不過是個loser的酒後絮語。”
“我們應該怎麼理解呢。我試着剖析作者的想法,由於作者知道評委大多是來自於純文學雜誌的編輯,喜歡技巧高級的作品,所以寫出了這種帶有哲學意蘊的小說,試圖討好。”
“討好評委,這是很常見的參賽心理,我姑且不予置評。但問題是,誰規定了,文學當中就一定要包含這種關於存在與虛無的哲學探究呢,我知道,西方文學界,「哲學小說」的風潮正在興起,很多哲學家搖身一變成了文學家,導致文學家自己的飯碗都捧不穩了。”
“可是,可是文學的本質不就是講個好故事嗎,如果連最基本的故事都講不好,你把主題上升得再高級,又有何意義?所以,我與其說是對作者這篇文章提出質疑,不如說是對這種捨本逐末,拋棄故事追求主題的風氣提出了質疑!”
翁釣雪說到這裡,甚至一度哽咽,“相信在座各位同儕們,第一眼看上去,都會覺得這篇文章是漂亮的,是精巧的,但是請仔細想想,我們是因爲什麼才選擇從事文學作者職業?這種炫技的作品是我們內心真正想看到的嗎?有道是,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爲什麼不能讓文學的歸文學,哲學的歸哲學呢?”
連續的排比句和反問句鋪天蓋地襲來。
只見臺下的編輯已經忍不住跟着他的說辭頻頻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