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莊生曉夢迷蝴蝶 005 救了一人
“小怪物,要吃嗎?”火燭搖曳的小黑屋中,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尖臉宮裝姑娘正拎着一個食籃,湊到跪在角落裡的男孩鼻子下頭。
那孩子看上去八九歲左右,身子瘦弱得彷彿風吹便倒。最奇怪的是,他頭上竟然蓋着一個木桶,覆蓋住整個面部,只留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在黑暗中顯得尤其詭異。
誘人的香氣果然把男孩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那姑娘得意得笑了起來,將食籃拎遠了開頭,四處晃晃,跟逗小狗似的。
男孩雙目炯炯得隨着食籃四處飄動。
姑娘更樂了:“你給姑奶奶我春蘭磕三個響頭,再爬三圈,學個狗叫。姑奶奶就考慮給你吃點兒。”
男孩沒說話,炯炯有神的雙目從食籃移到了姑娘臉上,一動不動得盯住她。
大半夜的,一個鬼屋似的房子裡,一雙黑得像是墨水渲染過的眼珠子一直幽幽得瞪着你,任誰都受不了。
春蘭亦是如此。
那孩子的目光讓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頭狼盯着,並且正在對方的意識中被剝皮啃骨。不禁,從頭到腳一個冷戰。
她臉色一僵,上前就踹了男孩一腳:“我讓你再看!小心你那對招子!”
這一腳,她是用了十一成的氣力的,男孩本身身子就單薄,自然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春蘭喘一口粗氣,轉身就朝院子裡枯井大步走去。
“哐啷”一聲,食籃裡的飯食盡數進了深不見底的枯井裡。
回來就點着男孩頭上的木桶,惡狠狠道:“我讓你看得見吃不着!餓死你活該!你這小怪物活着也是拖累人,怎麼還不去死!”
木桶在男孩腦袋上“哐當”作響。
春蘭猶不解氣,握拳就朝男孩身上狠狠錘去。拳頭不夠,又加上了腿腳。
男孩骨骼上發出的“啪啪”脆響在黑夜中尤其清晰。
這男孩卻彷彿啞了一般,依舊一聲不吭。
倒是蹲在屋頂上偷看的金藍覺得渾身的疼。
本來金藍只是在宮中探路,順着宮道走到這個角落裡,突然發現這裡有一處破落的院子,內有小瓦屋兩間,周圍雜草叢生,分明跟這金碧輝煌的皇宮是兩個世界的。
她好奇心發作,便悄悄爬上屋頂,掀開兩張瓦片,向裡觀望,正巧就瞧到了這一幕:這是虐待兒童啊!
她職業性伸手就向腰間摸去,準備把這個虐待犯給拷起來。
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是不准你們這麼破壞的!
來回摸索了兩回,她只摸到了自己乾巴巴的小腰以及垂下來的腰帶……
於是,她再一次悲痛得發現了這個事實:從今早開始,她已經不是那打擊邪惡犯罪的人民公僕了;她只是個自身難保的小宮女!
這事要放旁人身上,說不得就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旁人瓦上雙”了。
可是金藍從來不是這種人,前世裡見到有人虐貓虐狗的,她都會義正言辭得上去說教一番,何況現在是虐待兒童?
以前血無衣曾經用三個字評價過金藍:爛好人。
他那時候是怎麼說的?
他說:“金藍啊,這個世界不是除了好人,就只有壞人的。你這麼個爛好人性子,遲早要把自己害死。”
誰知竟一語成箴。
當金藍前世閉眼的一剎那,終於悟了:這個世界除了好人跟壞人,果然還存在另外一種人種啊——那就是變態!
當然,金藍天性善良,不會因爲血無衣這件事就變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畢竟,人的性格並不是輕易能改變的不是?
而且,金藍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比血無衣更加變態。並且,自己運氣不會好到遇到第二個這樣的人。
於是,她捻起手邊上一顆小石子,朝屋中還在施暴虐之行的春蘭膝蓋關節處彈去。
春蘭膝間猛然受力,只來得及“啊”一聲大叫,便傾身向前跪了下去。
等她擡起頭的時候,正好就對上了男孩發着幽幽綠光的眸子——面貼面僅零點五釐米。
春蘭瞬間面色發白,瞳孔擴大,尖叫起來:“鬼啊!”轉身便連滾帶爬、火急火燎得奔逃了出院子。
尖利的嗓音隨着夜風越來越遠。
小院子終於安靜了下來,只剩燭火繼續在風中搖擺。
金藍掏了掏耳朵:這姑娘心理承受能力真差;不過就是打了她一下,怎麼就嚇成這樣了?看來平時虧心事沒少做啊!
再往下一看,居然望進了一雙黑不見底的眸中——大大的,圓圓的,沒有小孩子的幼稚與純真,卻是像是死水一般不見波瀾。
金藍摸了摸鼻子:都說小孩子對周圍情況變化最爲敏感,果然,那個春蘭沒發現自己,倒是讓這小子發現了。
她咳了咳嗓子,準備說點什麼,才能解釋通自己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到別人屋頂來賞月的情況。
金藍憋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小弟弟,其實我是好人。”
卻見底下那男孩不過揚頭看了她一會,便又低了下去。沒有驚駭,沒有大叫。
甚至,連位置都沒挪動一下。
金藍眼睛都瞪直了,喃喃道:“果然,我太不淡定了麼?”瞧,人家都沒有興致知道她是誰,她自己解釋個什麼勁?
她看看天色,準備遁回浣衣局睡覺。臨走前,決定把那兩片瓦片再蓋上。
她不能破壞房屋不是?萬一這半夜下雨了,裡面那小孩兒因爲這淋了雨感了冒,那她就罪過了。
捧起瓦片,再往下看時,卻見小孩兒正雙手使勁刨着牆角。
一會兒,便從裡頭取出一條約中指長、肥肥的、沾着泥土顯得黝黑的物什來。
男孩看了它一會兒,便塞到嘴裡咬斷、咀嚼,無聲無息。
金藍嚥了下口水: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那是條毛毛蟲無疑;瞧,那半截身子還在男孩手中扭動呢。
雖然金藍前世執行任務的時候難免會有在野外生存的時刻,但是她可以喝樹漿、找野菌吃,毛毛蟲這類傳說中的高蛋白,她還是敬謝不敏的。
當然,後來,她跟着血無衣也參加過很多飯局,像烤、煎、炸、炒毛毛蟲、蛆蟲這些非主流玩意兒,這些個老大都愛點上,似乎是以此來表示自己的品味獨特。
金藍卻是從來不吃。
血無衣當年還嘲笑小姑娘膽小呢。
是!金藍承認自己這方面確實膽小。她就是怕這些軟了吧唧、身無寸骨卻動得比什麼都歡的小蟲子,還犯法了不成?
金藍再看一眼底下那瘦弱的男孩,她確信這孩子不是爲了這蟲子身上的高蛋白而吃它的。這裡的人也沒這覺悟。
再聯想之前那宮女春蘭的行動、話語,這孩子應該是一直被虐待着,餓到了極點纔會扒拉牆角,然後找出這隻可憐的蟲子來裹腹。
金藍摸了摸之前從御膳房偷出來的吃食,再看了看底下那專心致志對付毛毛蟲的男孩,心想:好人做到底吧。
摸出一個饅頭和兩塊糕點就朝底下扔了下去:“你餓了可以吃這些。”
男孩沒有動作。
金藍想這孩子肯定比較內向害羞,自己還待在這裡人家孩子哪好意思拿了吃啊。說不得性子倔點的還會以爲自己在侮辱他呢。
想到這裡,金藍便向底下揮了揮手:“小弟弟,早點睡覺,晚安。”迅速蓋上瓦片,溜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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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堂風透過壞了一半的窗紙,吹向小屋,燭火劇烈搖擺起來。男孩倒映在牆上的身影變得忽大忽小,詭異異常。
終於,男孩動了。
他沾滿黑泥的雙手虔誠得捧起掉落在自己身邊的饅頭跟糕點,像捧着珍珠一般,小心翼翼得放到自己鼻子底下,深深嗅了一下;然後像是埋藏寶藏一般,把它們放進了牆角那個自己之前刨開的小坑最深處,再抓起旁邊的黑土,慢慢得填滿小坑,把食物掩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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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起夜的小太監正要解手,半夢半醒間突然聽到“咕咕”、“咕咕咕”的奇怪笑聲,那聲音深沉而又嘶啞,彷彿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惡鬼之音一般,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得尤爲恐怖。
小太監渾身一個激靈,顫抖着喊了一聲“有鬼啊”,轉身就奔逃了回去,絆倒了就滾着走,褲襠溼了也無力再管,當真是應了一個詞——屁滾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