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真是有錢啊。
顧元白感嘆完後, 門聲便被敲響,薛遠叩門叩得急促,語氣卻是緩而又緩:“聖上, 臣來了。”
這話說得奇怪。
他來就來了, 叩門就叩門吧, 何必多此一言?
顧元白看了窗外還在下的雨水一眼, 語氣陰沉, “進來。”
薛遠拖了一身的水跡走了進來,衣袍今日裡才溼過,現在又開始滴起了水。顧元白轉頭看他, 看到他手心的嫩枝後,似笑非笑道:“薛九遙, 你當真是不怕死, 當真不是個懦夫。”
薛遠爬上樹折嫩枝的時候, 似有若無地聽到了聖上的吼聲,只是那聲音太過遙遠, 被雨水聲打得四分五裂,他不敢心中期待,怕之後又會失望,此刻終於眼睛一亮,灼灼盯着顧元白看:“聖上擔憂我?”
顧元白:“朕只是從未見過這般要財不要命的人。”
“聖上想差了, ”薛遠笑了, “臣要的也不是財。”
他脫下溼透了的外衫, 屋中的人一一退了下去, 田福生走在最後, 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
待人都走沒了,薛遠才走到窗戶邊, 把窗口關得嚴實,然後牽着顧元白的手,讓他坐在牀邊。
顧元白起夜起得急,見李昂奕的時候也未曾束起髮絲,長髮披散在身前身後,有幾縷從薛遠的頭頂劃過,交織在了一起。
薛遠一言不發,單膝跪下,將聖上的腳擡在自己的膝上,脫掉乾淨得不染一粒灰塵的龍靴。
他下手實在是快,雖看着沉穩而冷靜,但舉止之間分明已經急不可耐,不願浪費一毫一釐的時間。
怎麼都……不對勁。
顧元白抿了抿脣,“朕困了。”
“您睡,”薛遠的聲音又厚又沉,道,“我來。”
顧元白不知道他要做些什麼,乾脆躺在了牀上。雙眼一閉,迷迷糊糊之間,腳心處好似碰到了什麼滾燙的東西,硬得像是一塊石頭。
薛遠的悶哼聲似有若無地傳來,汗珠滴落在玉做的腳上。顧元白睡着後,想要翻個身,但腳還是被握着抵着個東西,他煩了,腳趾蜷縮,踩了一踩。
結果那惱人的石頭塊更燙了,甚至燙得顧元白腳心哆嗦了一瞬,想要抽回來。
“滾……”困到極點,說出的話自己都不清不楚,“難受。”
“舒服的,”石頭慢條斯理地再將腳拽了過去,聲音低得嚇人,“你可以。”
夢裡的藤蔓纏住了腳,一個勁的拿着東西撓着腳心,恍恍惚惚,就這樣被撓了一整夜的時間。
第二日顧元白醒來,便感覺腳底不對,有些微的疼。他坐起身一看,這一雙生平未走過多少路的嬌嫩的腳,腳心已經被磨得紅了,紅意沉沉,宛若出血。沒破,但碰着被褥就是一哆嗦的疼,針扎般的不適。
顧元白茫然,怎麼也想不到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試探着穿上鞋襪,過程之中,一旦擦過白襪便是連吸了幾口冷氣,“薛九遙呢?”
他到底做了什麼!
“薛大人瞧着很是神采奕奕的樣子,一大早天還未亮,薛大人便已出去練着刀劍了,”田福生道,“小的這就將薛大人叫來。”
薛遠走進門後,看着顧元白便眼底一燒,燎原一般炙熱。
他喉結一動,大步走上前,不管其他人是否還在,已然單膝跪在了牀邊,雙手撐在聖上兩側的牀沿旁,仰頭道:“怎麼了?”
語氣柔得很。
顧元白原本質問的話被他的好聲好氣阻在了喉間,他頓了頓,才道:“昨晚的一個時辰,你在朕睡着後做了什麼?”
做了讓臣快樂的事,“做了一些臣早就想做了的事。”
顧元白麪上不動聲色,心中正在猜想着他早就想做的事是什麼,“說一說。”
薛遠想了想,跪着的膝蓋微微直起,手臂一個緊繃用力,就撐起了身子,在聖上的耳邊道:“您白,臣卻是有些醜,色兒有些深。您現在要臣說,臣臉皮薄,覺得自愧不如,也不好意思將事說出來。”
他又補了一句,替自己解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與人總是不一樣,臣自然無法跟聖上比。臣只期望着以後別嚇到聖上,若是聖上嫌棄,那就滅了燈。”
顧元白一頭霧水,皺眉,“什麼?”
“沒什麼,”薛遠收斂神情,“臣伺候着聖上起身。”
顧元白想踹他:“朕的腳疼!你直說,你到底做了什麼!”
“臣已經說完了,”薛遠心疼地執起他的腳,“臣已替您擦過兩回藥了,臣再看看。田總管,你那可有更好用的藥膏?”
上完藥後,薛遠抱着顧元白去用了膳,又抱着顧元白下了山去乘馬車。心甘情願地做牛做馬,彌補自己的粗魯。
侍衛長跟在他身後跑來跑去,滿頭大汗道:“薛大人,讓我來吧。”
但他一說完這句話,薛大人的步子便會邁得更快,到了最後,手中沒抱人的侍衛長已經跟不上了他的步子。
“薛大人!”扯嗓子的呼喊越來越遠,“慢點——”
顧元白擡頭朝着身後看了一眼,疾步間的風都已將他的髮帶吹起,不由咂舌:“薛遠,你還是人嗎?”
怎麼抱着他的模樣這麼輕鬆?這已經下了半個山頭了吧。
薛遠面色不改,連氣息都沒有急過片刻,他眺了一眼遠處的路,“前方有些陡,聖上,您到臣的背上來。”
他將聖上小心翼翼地先放在了一處乾淨的岩石上,又彎下了背,“上來。”
顧元白趴了上去,薛遠反手抱住了他,一步步地往山下走去。
步伐穩當,好似要揹着顧元白走一輩子一般。
顧元白枕在他的身後,看着周圍陌生的山林,日光撒在身上,不冷不熱,正是曬得人骨頭都泛懶的程度。
他閉上了眼,心裡頭也在想着薛遠,這人腦子是不是壞的,天天都在想着什麼旁門左道,想着想着,嘴巴竟然沒有經過允許,就擅自叫了出來:“薛遠。”
薛遠側過頭,“嗯?”
顧元白啞然,“我叫你了嗎?”
“叫了,”薛遠轉回了頭,把顧元白往上顛了顛,“心裡在想着我?”
顧元白沉吟一下,點了點頭。但薛遠未曾見到他點頭的這一下,他沒有聽到顧元白說話,便以爲他是不想搭理自己,薛遠笑了笑,“聖上比臣好多了,臣在北疆的時候,每日早上都得天不亮爬起來去洗褲子。”
顧元白:“怎麼說?”
“臣夢裡唸叨的都是你,”薛遠輕描淡寫地帶過,“年輕氣盛,就得早起洗褲子。”
顧元白恍然,他本應該生氣,但只覺得失笑,在薛遠背上埋着頭悶悶地笑了起來,“薛九遙,丟不丟人?”
“丟人,”薛遠正兒八經地點了點頭,“聖上不知道,臣每日在營帳前頭曬着褲子的時候,營帳前來來往往的人都在背地裡笑話臣。”
“笑你打仗都是色心不改?”
“笑臣心中竟也有可想的人,”薛遠,“沒人相信北疆那個只知道打打殺殺的薛九遙也會有連洗半個月褲子的一天。”
顧元白撩起眼皮瞧瞧他的後腦勺,眼皮又耷拉了下去,不說話了。
“也有其餘的將領問臣,問我心中是不是有了人,”薛遠的聲音悠悠,好似是從北疆傳來一般,些微的失了真,“您說臣會怎麼說?”
顧元白張張嘴,“實話實說。”
薛遠笑了幾聲,喉間震震,“臣也認爲該如此。”
“聖上,不若臣說一句,您也說一句,”薛遠突發奇想,微微側過臉,鼻樑高挺,“臣心中確實有人,您心中可有沒有人?”
顧元白手指動了動,“沒有。”
薛遠:“臣就知道。”
他擡頭擋住頭頂垂下的樹枝,山腳就在眼前,後方的衆人聲響也跟着變得近了起來,這條路快走到盡頭了。
“連朕心中有沒有人你都知道,”顧元白的語氣懶懶,“那你說說,朕心中最煩的人是誰?”
“我。”薛遠樂了。
顧元白勾起脣角,哼笑一聲:“薛將軍,不錯。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那臣也想讓聖上猜一猜,”薛遠語氣平平淡淡,“聖上,您猜猜臣心中的人是誰?”
春風從綠葉婆娑間竄過,轉轉悠悠,打着圈的吹起了顧元白的衣袍,吹向了薛遠。
日頭漸好,萬里無雲,今日真是一個絕佳的好天氣。
良久,顧元白道:“我。”
“你的心上人是我,”顧元白的手指又動了一下,“你喜歡我。”
“不錯,聖上,人貴在有自知之明,”薛遠低笑,“但說錯了一點兒,臣是好喜歡你。”
明月昭昭,大江迢迢,那麼多的心悅你。
*
馬車入京後,田福生提醒了顧元白,該去和親王府看一看了。
看得自然是和親王有沒有將和親王妃照顧得好。除了少數幾個人,宗親大臣們可不知道和親王是先帝在兄弟府中抱養的養子,顧元白樂得他們不知道,如今和親王妃的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下一輩的長子長女,都能安了人的心,顧元白很是歡喜,覺得和親王應當比他還要歡喜。
但進了和親王府之後,府中卻比顧元白想象之中的要冷清許多。
有人神情不對,想要提前進去通報主子。顧元白麪無表情地揚起了手,身後的侍衛快步上前,將想要去通報的人鉗制住。
王妃懷了孕,自然顧不上照顧府中,顧元白看着路邊花草中乾枯的冬花,轉了轉玉扳指,但也不應該是如此這般荒涼。
“和親王在何處。”沉聲一問。
戰戰兢兢的下人小聲道:“在書房之中。”
顧元白每走一步,腳底都會敏感地感覺到疼痛。他壓下這些疼,不急不緩地走到了書房前,看守在此處的護衛臉色驟然一變,正要進門前去通報和親王,就已被張緒侍衛長帶人將其壓下,無法動彈半分。
顧元白看着這書房木門,右眼皮猛得跳了一下,他揉揉眉心,推門走了進去。
書房裡一覽無餘,沒有和親王的影子,顧元白看了一圈,纔看到還有一個內室,他擡步,率先朝着內室走去。
內室之中有牀鋪被褥,牀鋪之上果然睡着一個人。顧元白上前一看,正是面色消瘦良多,因此顯得陰沉非常的和親王。
顧元白皺眉,正要叫人,餘光不經意往周邊一瞥,卻猛然頓住。
只見牀尾不遠處的一面牆上,上頭掛着一個同他身高無二的一副長幅畫卷,畫卷之中的人明眸善目,淡色的脣角含着幾分病氣繚繞的笑意,髮絲溼透,衣衫從肩膀滑落一角,露出一側圓潤白皙的肩頭來。
肩頭半遮半掩,體面的笑也變得有了幾分綺麗滋味。
畫中的人正是顧元白。
顧元白的回憶一下子飛梭,想起了他穿越到大恆之後第一次見到和親王的場景。
盛夏,被奪了兵權的和親王怒火沖沖地衝進了宮裡,衝到了正在泡水消暑的顧元白麪前。顧元白聽到了響動,他穿上衣衫起身,還未整理好衣物,和親王已經到了面前,束髮高揚,俊氣的臉上怒火高漲,“顧斂——!”
那年顧元白朝他微微一笑,客客氣氣道了一聲:“兄長。”
顧元白倏地握緊了手,他的呼吸越發急促,太陽穴一鼓一鼓,額上青筋起伏,正是當年和親王的怒髮衝冠之態。
薛遠跟在身後,他瞳孔緊縮,猛得關上了內室的門,哐噹一聲,衆人被關在內室之外。
和親王被這聲音驚醒,驟然翻坐起身,陰翳瘦削的臉上還未升起怒火,就見到了站在畫前的顧元白。
他陡然一驚,全身血液如被冰凍,徹底僵在了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