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貞娘, 已經死在這裡很久了。
這處巖洞日復一日的枯燥,我被白綾懸在空中,動彈不得。陪伴我的只有從小馴服的那條長蛇, 踢踢腳上大紅色的一雙繡花鞋, 頓時感覺更加無趣。
其實說這裡一成不變倒也不是, 偶爾會有一些活人被驅趕着去向巖洞深處, 他們也曾帶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進去, 又或者在這裡樹立起些古怪的杆子。
最近的一次,約莫是三日前他們抓住了一個短頭髮的姑娘。那姑娘眼神清澈皮膚白皙,嘴角一點米粒大小的酒窩。長蛇在身邊嘶嘶的吐了吐信子, 我也是第一次見他們帶了一個清醒的人回來,不由想看的更仔細點。
不看不知道, 一看更覺滿腹疑惑。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單手執刀, 從那個女孩子背後下刀, 刀刃薄薄的一層在皮膚下游移,那女孩子渾身被冷汗浸透, 偏偏嘴巴被牢牢封住,就連尖叫嘶喊都做不到。白衣服男人似乎很熟練的樣子,他心情很好,嘴角翹起,不時哼上兩句古怪的小調。
最終女孩子身上那張人皮被細緻的剝落。看到自己人皮浸着鮮血抖動在自己面前,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暈了過去。
白衣服男人聲音很年輕, 他拿刀尖戳了戳昏過去的女孩子有些可惜的嘖了一聲, “真年輕, 記錄一下。徐薇, 21歲,身高171上下, O型血,放到三號箱去。”
那女孩胸膛還微微起伏着,不過從白衣服男人惋惜的口吻來看,這女孩應該也活不了多久了。不過又怎麼樣呢,死不過是另一種生存罷了。不然怎麼解釋我的存在?
我在這待了這麼久,看他們交際說話剝皮取骨,從開始的興致勃勃到現在的無趣麻木。從開始看那些儀器的驚奇,到現在思考用語都和他們十分相似。
如果我能走動八成在這也能適應的很好,當然前提是如果我能擺脫在這上面日復一日不能動彈的懸着。
看着殮服上繡的鴛鴦,只覺得一陣氣悶。我以爲我的日子就在這麼無聊的過下去了,卻沒想到會有不速之客。
那天照舊很平常,空氣中浮動着無數細小塵埃,爭先恐後的往臉上糊過來。我無聊的數着殮服上鴛鴦的羽毛,長蛇懶洋洋的趴在我脖子上。突然它嘶嘶兩聲擺出一副攻擊的神態,它在我死後和我作伴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擺出這種姿態。
我雖然已經連轉動眼珠都做不到,不過好在我這兒上吊的早,位置也是最好的,算是整個巖洞的中心位置。他們只要進來略走一點就免不了到這。
先到這的倒黴蛋看上去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漢子,看上去沒什麼出衆的,就是一雙眼淬了刀子似地狠。單這麼看上一眼就讓人心裡發寒,不過見慣了那個白衣男人的手術刀,再看這漢子倒也沒什麼害怕的感覺。
我以爲這次來的不過就這麼一個,卻見他身後還帶了兩個尾巴,一個看上去溫和無爭看上去很好相處的樣子,另一個周身凌厲只不過這種氣勢被他很好的掩蓋起來,若是不深看不過讓人覺得他是個冷靜的過了頭的年輕人罷了。
只是引人注意的並不是這裡久不有人,而是這兩人的面孔,有點熟悉。是在什麼時候呢。想我死了這麼多年,死之前總該有一兩個熟識,難不成這兩人就是曾經的舊相識?
——卻也不像啊。
想想我都在這作古了這麼久,要不是靠着這個地方先天優渥,後天又被那羣怪人改的奇奇怪怪,屍身早也就腐爛了。哪裡還能這麼完好的保存至今。
身邊的長蛇尾巴微微一甩,腦子一疼好像記起來些什麼。對了,我當年是怎麼死的來着?
腦子抽痛的更加厲害,連帶着脖頸上的白綾都好像越抽越緊。凌空的重量加上這麼多年白綾被漸漸氧化,終於白綾承受不住發出撕裂聲,而我身子也在劇烈的頭痛中不斷墜落下去。
是這樣啊,腦子漸漸清晰的記起來。這處巖洞雖然蜿蜒曲折卻活而不斷,本是作爲墓穴的上佳之選。不過我那時二十歲,自然是用不到的,這墓是當時爲我公爹選的。
我家裡世世代代以風水爲生,從小耳濡目染雖算不得精通,卻也能看個幾分。當時我二十出頭已爲人婦,夫君待我極好,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本以爲我們會這樣琴瑟和鳴的這樣過一輩子的。
我本以爲。
我夫家姓陳,也算是一方大族,在當地頗有聲望。他家生有兩子一女,陳臨是我的夫君,小兒子名叫陳巳。夫君爲人圓滑卻不失剛正,小叔則不然。其實我對小叔倒是有點鄙夷的。只因爲他天天流連眠花宿柳,十天裡有九天都找不到人影,不過也不必擔心,去花柳街一捉一個準,而抓他這活往往也是我夫君去做的。
——就連我們的新婚之夜也被他這樣生生錯過去。
我開始還以爲夫君和小叔是兄友弟恭,感情好而已。再加上爲了陳家的名聲,總不能讓外人大張旗鼓的去花柳街抓人吧?這樣想着也算是寬慰了自己幾分。
只是我實在沒想過,自己一次次給出的藉口,反而給了他們大開方便之門。
其實家中早有風言風語,只是長輩下了死命令對我嚴防死守,我纔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天夫君生辰,我瞞着他想要給他個驚喜。我如今的日子定也還過得美滿吧?
那天我早早就回去,一路上心情都極好。今日太陽極好卻又沒有那麼熱,明晃晃的細光打在人身上只覺得微微泛暖。昨夜一場大雨把前幾日的氣悶一掃而光,就連屋後的芭蕉樹葉子都被洗的碧綠髮亮。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這一切都美好的讓我足以沉溺其中。
屋裡傳出細碎的/呻/吟/,伴隨着一點點哭腔。步子好像灌了鉛,明明門就在眼前,我卻怎麼都無法伸出手去觸碰。他們說的話叫囂着傳進我的耳朵裡,我愣了一下反應不及,待反應過來後那些話已經在我腦海裡反覆盤旋着無法散去。
明明這些情話是屬於我的,明明這是你我同牀共枕的地方,明明你曾爲我描眉綰髮。如今你卻在和我日日同牀的地方,糾纏着另一個人。
還是這樣不能對外人言說的一個人。
踉蹌兩步只忍不住想笑,我平素自持的夫君,我哪裡聽過他這樣失控的聲音。我那個風流浪子的小叔,我又何曾聽過他這樣低聲下氣的示弱求歡。
石凳涼的好像一直溶進心裡,手心裡那塊溫潤的玉佩顯得我那麼可笑。他們到底怎麼能在這裡,不怕我撞見嗎,還是說——不屑?
明明心裡酸澀到發苦,眼裡卻沒有一滴眼淚,原來心裡痛到極點是這樣的感覺。我見他們推門而出,一臉饜足。我見他衣衫還略有些凌亂,我見他眼睛有些發紅,嘴脣一派水色微微紅腫。
我和他們打了個照面,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樣的臉色神情。只覺得渾身如置冰窖,不愧是已經入了秋的,真冷。
“他的滋味,很好罷?”嘴脣囁嚅幾下,終究還是忍不住吐出惡語,小叔的臉上一下變得慘白,而我的夫君卻掐了我的脖子衝我道一句慎言。
對,我是該慎言。我如今吃的住的用的全在陳家,日日被拘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裡,我哪有什麼說話的資格。我以爲我的夫君溫文爾雅、冷靜自持。不過是我以爲。
我出嫁時,大紅蓋頭落下,阿孃撲在我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反反覆覆說一句我兒命苦,當時我不懂。如今我卻是明白二三分了。
你們懂的,你們原來都懂得。就剩我一個傻子。
你陳臨好聲好氣在他身邊的時候,可還想到我?你在我身邊替我買簪選釵說情話的時候,可還把我當我,你那時候是不是把我當做其他人的替身了?
一個人的心怎麼能容下那麼多人分食呢。
我看着他,從清晰到模糊,我記得那張我們共同選過的雕花紅木牀,我記得新婚之夜他離開去找人,我孤零零坐在牀上乾等着一晚。我記得小叔騎馬摔傷他連夜趕去東院照顧,那晚恰是我小產。
我醒過來摸着空蕩蕩的失去了溫度的錦被,身下血涓涓的流着,不知爲何突然就覺得沒意思。太沒意思了。我所以爲的舉案齊眉白頭到老,或許根本就沒有被你規劃在內。
你從沒對我說過愛,就像你從未知道我這樣深愛着你。你滿心滿眼的只有他,冷了餓了渴了難過了。卻不知道我疼的這樣難受,忍的這樣辛苦。
你的世界裡,沒有我。
再後來我被陳家當家一尺白綾拴在上面,我穿着大紅的殮服,上面很奇怪的繡着鴛鴦,不知是哪位繡孃的惡趣味。我看着小叔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心裡突然無比平靜。
“縱然他從未愛過我,但是你除掉了一個我,還有下一個,再下一個。他對我不動心,可是下一個呢?”
我看着他一張恨不得食我肉喝我血的怒臉,終於暢快的笑起來。只要埋下一點點懷疑的種子,這顆種子早晚會發芽長大茂盛參天。我手裡握着那塊溫潤的玉佩,把脖子伸進白綾裡,這一過就是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