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沿着小道返回家中,我獨自一人朝田野中走去。(
走着走着就遇見了誰家的一片土豆,花開得正好,有白色的,有粉色的,在陽光下活像一羣少女在微笑,你仔細看時,有不知哪裡飛來的蜜蜂忙碌着,我想象着,假如自己也是一隻蜜蜂那該多好。再往前走,就是我家的一片胡麻地了,有兩畝之多,雖不寬,但長度足夠。相鄰的莊稼也都是胡麻。這個季節恰是胡麻開花的季節,眼前一片湖藍,微風吹過,藍色的花朵一浪接着一浪擺過來,我就像站在海邊一樣。胡麻開着湖藍色的小花,中間長着白色的紋理,每一株都那麼清麗大方,同一株上有的分枝開了花,有的花骨朵含苞欲放。你或許見過婺源大片大片黃色的油菜花,但你絕對沒有見過大片大片的如同海洋的胡麻花兒。
我家的胡麻長得很高,結了很多果實。我父母早上出來,是擔心胡麻全部臥倒。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它們像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田野裡,體態溫婉大方。
看着那些朵朵藍色的小花,我眼前出現了安然的畫面。(
那年,我以全校第三的小學畢業成績考入雲縣二中,那年我認識了安然。那年冬天雪落得很厚,整個學校白茫茫的一片,我說像童話世界,她說像天使的家園。
一個週二的下午,教室外撒着雪花,教室內暖氣哄哄,我們在上語文課,是班主任的課。那天的文章是朱自清前輩的《背影》。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身旁就是暖氣片,我似乎很懶惰,有半個身子依偎着它。那個時候集中供暖還沒有實行,暖氣是我們學校自己燒的,整個教室就像夏天一樣。人在冬天假如有適合的溫度就容易睡着,我的頭一點一點的,幾乎就要睡着了。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林老師的語調異常平穩,文藝中年女性特有的腔調在全班瀰漫開來,聲音中夾雜着絲絲的悲涼氣息。我夢中聽得老師的聲音,心想朱先生的此番話爲什麼那麼耐人尋味呢?
“林峰。你來讀第六段。“林老師說。
“林峰。(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有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我念到。
“林峰。看你的樣子。”飛來的粉筆頭不偏不倚地砸在我頭上,我們班的同學終於見識到林老師多年練就的絕學——彈指神功。此刻,我終於明白不聽課的後果是多難堪,心中暗暗憎恨燒鍋爐的大爺,學校煤多也不是這樣的做法,他真不拿公家的東西當東西。我心跳加速,不敢正眼看講臺上的林老師,我怕她的眼神在一秒鐘將我殺死。
“重讀。”林老師又說。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爲什麼她明知道我不知道讀哪裡還讓我讀。有時候想想,或許這是爲了給我最深刻的教訓。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爲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我又唸到。(
“打住吧。你看你的樣子,全然沒有一點做班長的樣子,怎麼給全班同學做榜樣呢?不好好上課,你說你夢見什麼了?”全班同學鬨然大笑。我的氣不打一處來,心想,唸了那麼長才讓我停,分明是想看我好看,我也刁難刁難你。
“老師,你說咱們北方下雪的時候爲什麼不打雷?不管下多大都不打,夏天怎麼就打雷啊?”
“這個問題嘛。雷公和電母嫌咱們這裡冷,回南方過冬去了。”班主任幽默的回答讓所有人又哈哈大笑,唯獨我沒有。後來我也明白,也有陣雪出現的時候,只是這種情況真的很少,我也寧願相信是雷公電母嫌棄我們這裡太冷。
“安然,你來接着讀。”我看了看安然,她慢慢地站起來,將椅子往後放了一下,雙手端正地捧着課本。這是我第二次細細觀察注意安然,她黑色的斜劉海下是一張甜美的臉。她一如既往的美麗,我早就開始注意她了。
“你,站到最後面去,別擋了其他同學的視線。”林老師一根手指頭指着我說。說完擋着同學們的視線,那倒是真的,那個時候我的身高已經有一米七了。我的臉像正在燃燒一樣,冒着濃濃的火焰。(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着顧客。’”安然唸到。
或許是我的注意力實在差,安然的聲音像她的長相一樣,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能給人所有溫暖。我努力翻着課本,可就是找不到安然讀的地方。
我已經被她融化了,似乎已經忘記自己站在教室的最後面。我也再想,要是每天站在這裡都能聽見安然念課文,那我寧願天天站在這裡。假如今天睡着了,那我肯定什麼也聽不到。
晚上回去躺在牀上,我還遲遲不能入睡。我的腦子裡全是安然,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舉一動,她童話般的聲音。
很快就要到全校大合唱比賽的時間了,初一109班也在全校的大浪潮中緊張兮兮地排練着,目標直擊全校第一。爲了拿名次,班主任還請來了全校著名的音樂老師指導我們。據說,我們林老師以前帶班主任的時候,她們班每年都會在大合唱比賽中拿名次。
我是班裡有名的高嗓門,二部輪唱的時候絕對是個小鋼炮,站在哪邊哪邊聲音響,這一點是班主任最喜歡我的地方;安然是領唱和指揮,聲音甜美而優雅,常常讓音樂老師誇獎不已。每一次排練,我就竭盡全力地豎起耳朵,好收集她的天籟之音,每一次當她的聲音穿過我的耳鼓膜直到心臟時,我便一發不可收拾,全身的細胞都在一瞬間處於高度亢奮的狀態,這種狀態往往會一直無條件保持到排練結束。
在大合唱中,我最滿意的地方就是老師的安排,安然每次領唱結束以後都會和我有一次眼神交流,好讓我控制整個合唱的聲音和節奏。
除了早晚自習,其他的課基本都停了。我們的全部精力放在排練上,排練了整整二十天。
元旦如期而至,校大禮堂人山人海彩旗飛飛。禮堂是五十年代遺留下來的平頂建築,正門的正上方寫着兩個刷漆大紅字“劇場”,“劇場”兩字的中間用一顆鮮紅的五角星隔開。門的兩邊貼着一副紅紙黑字的對聯,左邊寫着:毛主席萬歲,右邊寫着:爲人民服務。我始終想不明白,爲什麼這幅對聯這麼特別?或者,這根本就不是對聯,哪有五個字的對聯。前排的位置都空着,後排的學生早已坐好了,只是嘈雜聲像春節的禮炮,這個禮堂隨時都有可能被炸開鍋。學生會的高年級同學正在維持秩序,謾罵聲淹沒在所有人的沸沸揚揚中。
全校一共二十二個班級參加比賽,每個班級有一個必選曲目,還有一個自選曲目。我們除了校歌,還有一個《鮮紅的太陽永不落》。所有的班級都已經在候場區等候了,我們是第三個上場。我站在班級後面,組織我們班同學的精神風貌,不至於場面太亂。安然站在前面,她的手上也有輕微的指揮動作,她還在練習着打節拍。安然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兒,在任何情況下她都是那麼認真。這應該就是她能如此吸引一個班長的魅力。
不一會兒,校領導一一入場,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嘈雜在掌聲結束的瞬間化爲烏有,如同黑夜一般寂靜。等校領導依次坐好的時候,穿着禮服的主持人從臺下緩步走向舞臺。
主持人做了聲情並茂的簡短開場白後,接着就是校領導的新年寄語,全場又報以熱烈的掌聲。
演出結束後大家回到了本班的位置上,我挨着安然坐下。所有人必須在比賽結束領導離場後纔能有秩序地離開,否則,該班級的合唱分數爲零。
二十個日子沒有白費,我們取得全校第一的好成績。當成績公佈的時候,我們班的同學都激動的跳了起來,我和安然不知怎麼就互相抓住對方的胳膊。當我安靜下來的時候,看見安靜的臉上泛出桃花一般的色彩。突然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和安然有接觸,我朝她“噗呲”一聲笑了,她也朝我笑了。
隨後我和林老師在大會最後代表本年級上臺發了言。站在頒獎臺上,我沒有看別人,只看着安然,一種自豪的感覺油然而生。
離開禮堂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天空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白天鵝毛般的雪花,如同我們的歌聲一樣美麗。
也是從那天開始,我纔算是真正意義上認識了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