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覺得我們是神?我想問問,你們爲什麼會這麼認爲?”楚汛扶了扶眼鏡,問鼠人。
滿屋的蛇鼠異口同聲地說:“我們見過的,夢到的,神就是你們的模樣。在夢裡,神告訴我們,新選出的神會滿足我們的慾望。”
範佔維用沒有起伏的音調道:“疑問一,你們對神的定義是什麼,請從抽象層面和具象層面描述。疑問二,選拔神的流程和模式是什麼,請告訴我信息來源。”
“神自是神,是能夠滿足我們所有慾望的偉大存在,只有祂才能拯救我們。”鼠人們的聲音層層疊疊,形成激盪的回聲,“神在我們的夢中告訴我們,鬥獸遊戲的勝利者會在死亡的饗宴中成就新神。”
董希文虛着眼小聲吐槽:“你們都說是做夢夢見的了,那看來我還不得不信了嘍……”
叫做秦沐的姑娘抱着貓臉面具,衝鼠人招手:“你們可以靠近一點,我們又不會吃了你們……對了,你們都夢見神了,爲什麼不直接找你們夢見的那位神明拯救你們啊?”
鼠人們不約而同地擡起手爪捂住臉,痛苦地說:“舊神沒有慾望,也不再需要我們的慾望了。祂拋棄了我們,只告訴我們‘用慾望爲新神鑄造神像,所願所求皆可成真’。”
滿屋的紅色毒蛇瘋狂地扭動起來,像是湖底被水流來回漂洗的水草,漫無規律地揮舞,狀似想起了悲傷的過去,而要尋找宣泄之口。
劉雨涵問:“你們的慾望是什麼?我們要怎麼才能拯救你們?”
“血!我們需要神的血!只要喝了神的血,詛咒就能解除了……”
老鼠頭張開嘴筒,露出掛着血肉的森森利齒,從某幾個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它們喉管中成片的病變,紅一塊白一塊,像是牆皮脫落的磚牆。
石灰的刺鼻氣味在房間中瀰漫,蛇羣蠕動着組成密集的海浪,向齊斯和念茯飛襲而去,每一條蛇都大張着嘴,尖利的毒牙折射寒光,似乎想豁出一切從玩家體內吸一口血。
“讓我們喝一口,一口就好……我們好痛啊,救救我們吧……”
“你們去死吧,死了也好,所有人都不會痛苦了……”
紛紛雜雜的呼喊聲散發着不加掩飾的惡意,排山倒海的蛇羣好像要將玩家吞吃。
念茯不停地揮鞭,甩出一道接一道的火花,才勉強將蛇羣阻擋在外。
她一回頭,就見齊斯半死不活地站着,血色的靈擺在身遭無精打彩地盤旋,一副消極怠工的樣子。
念茯咬牙道:“齊斯,雖然我是武力型玩家,但這種時候也不一定顧得上你……”
“我沒有別的武器類道具了。”齊斯誠實地說,“而且我覺得斯芬克斯說得對,我沒有慾望,生與死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
念茯甩鞭子的動作一頓,差點沒讓蛇羣突破防線涌過來:“我花了一千四百積分和你組隊,幾乎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一遍,你現在好意思這種態度?”
齊斯垂眼看着靠近地面的某一處,老神在在地摸了摸下巴:“投資就要做好血本無歸的準備。我都快要死了,你是賺是賠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說這話時完全是理所當然的語氣,好像發自內心地這麼覺得,且早已形成了一套自洽的邏輯。
念茯愣住了。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瞭解齊斯,只是以常理揣度後者和大部分人一樣,抗拒死亡,想要活下去。
這樣她就能利用齊斯的求生本能,雪中送炭、鋌而走險地伸出橄欖枝,攫取這位智力型玩家不遺餘力的幫助。
可萬一齊斯不是正常人,是個發病了會一刀宰了自己的瘋子呢?
她只從常胥不遺餘力對付齊斯的表現中,推斷出了齊斯的強大,但從來沒有人規定,強者不可能是精神病啊……
念茯只覺得自己心中的希望冷卻下來,剩下的更多是擔憂和懊悔。
——如果齊斯真的死了,孤立無援的她該怎麼辦?難道真的要拖累“那個人”再拉她一把嗎?
“果然如此。”齊斯忽的一哂,從道具欄中取出【海神權杖】握在右手。
【名稱:海神權杖】
【類型:道具】
【效果:使你擁有扮演神的能力。(吸收的罪惡越多,效果越強)】
經過《青蛙醫院》副本的洗禮,【海神權杖】已從最開始“看上去更像一位神”的神棍畫風進化出了可以讓玩家主動扮演神明的效果,且在實質上具備不少神明的權柄——儘管大部分只能在遊戲空間中使用。
吸收充足罪惡的潔白權杖爬滿黑色的紋路,金色的藤蔓虛影將齊斯環護在其中,使紅衣青年看上去神聖又崇高。
鼠人們本就近乎於一廂情願地相信玩家是神,作爲玩家的齊斯又在此刻拿出屬於神的權杖。乳白色的光輝像是雕塑的殼般將他籠罩,他沒有翅膀,但在鼠人眼中便是真正的神明。
畢竟如果連他都不是神,又有誰會是呢?
鼠人們感到敬畏,想要退縮,但很快那種畏怯便被更強烈的不講道理的渴望取代。
他們想要刺破神的皮肉,吸取內裡的血液,填補慾望的溝壑。
他們……想要吃了神。
“你們想要我們的血是嗎?”齊斯微微下壓手腕,權杖前傾,半垂着的眼漠然俯瞰瑟縮着逼近的蛇羣,好像真是陡然降臨世間滿足世人慾望的神明。
鼠人們齊聲說“是”,在意識到齊斯可能真的願意滿足他們之後,咄咄逼人的態度一再收斂,他們又恢復成了最開始那卑微的祈求恩賜的模樣。
“好。”齊斯微笑着說。
念茯心頭警鈴大作。
雖然蛇羣不再進攻,但她非但沒有放鬆下來,反而想到了更糟糕的展開——
齊斯該不會真的不想活了,打算死在這兒吧?
正猶疑着,她就感覺手臂一痛。
齊斯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刀片,毫無預兆地在她的右手臂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艹!”念茯條件反射地罵了句髒話,第一反應是齊斯這個反社會分子臨死前要拉個墊背的。
她反手將鐵鞭勒到齊斯的脖子上,向後一拽。
齊斯竟然也不掙扎,只專注地盯着她手臂上的傷口看,目不轉睛的,好像那是什麼奇異的工藝品。
血液緩慢地從劃痕中滲出,一滴血珠順着光潔的手臂滑落在地,滲入石頭,如同爲畫卷增添色彩的點睛之筆。
所有鼠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血珠之上,貪婪而垂涎。
壓抑已久的慾望早在見到玩家後便被調動起來,隨着事態的發展和權杖的出現一步步鋪墊,並在此刻到達巔峰。
他們想,只要喝一口……
念茯驚愕地發現,鼠人們的動作遲緩下來,一種詭異的白色從他們身上的各個角落開始向四面八方蔓延,很快就包裹了包括老鼠頭、蛇身在內的所有部位。
那不是腐肉質感的潰瘍和爛瘡,而是一種更粗糙的東西,類似於大理石的灰燼。
短短几秒間,鼠人們便完全被灰白色的石灰覆蓋了,那些石灰在他們的表面凝成堅硬的殼。
他們完全不動了,像是藝術家手下的石雕,以扭曲的姿勢和怪異的外表靜止,佔據房間裡的大部分角落。
“這是怎麼回事?和我的血有關?”念茯能夠意識到兩者之間有聯繫,但也僅此而已。
她對其中的原理和邏輯一概不知,只能問明顯是始作俑者的齊斯。
齊斯的脖頸被念茯用鐵鞭勒了有一會兒了,已經在施力處銘刻上一圈項鍊似的青色凹痕。
他沒有呼吸,有氣無力地說:“你可以先把我放開嗎?”
念茯有些尷尬地收了鞭子。
齊斯若無其事地抹去了皮膚相接觸的位置留下的灼痕,在稻草牀上坐下,耐心地解答:“我看到那些鼠人的口腔中有白色的石灰,像是某些血肉被替換成了石頭那樣。
“我又注意到,你的腳踝上也發生了同樣的變化,而我身上卻什麼都沒有。我想,我和你們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我沒有慾望。”
念茯下意識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腳踝,那裡果然不知何時爬滿了大片的石灰,像是從掉色的牆面上蹭來的一樣。
她伸手去按了按,觸感堅硬,好像是真正的大理石,替換了她的腳踝。
更可怕的是,那些灰白色正緩慢向附近侵染,就像在一寸寸蠶食她的皮肉那樣。
念茯維持着臉色不變,以免在隊友面前露怯。
齊斯看都不看她,繼續說了下去:“關於人變石頭這件事,我想到了美杜莎的故事。所有直視美杜莎的眼睛的人都會變成石頭,而美杜莎恰是慾望的化身。
“所以我猜測,這個副本的有一條機制便是,擁有慾望的存在會不斷石化。”
念茯儘量不去看自己的腳踝,思索道:“你和我說那麼一番話,是爲了澆滅我的慾望?”
“只是一個實驗罷了。”齊斯不冷不熱道,“人的慾望無窮無盡,哪怕一個慾望破滅了,很快就會產生下一個。
“我說那些話的唯一作用,就是讓你的慾望短暫地消退,方便我驗證一些事。
“當時,我看到你腳踝上被石灰覆蓋的範圍迅速縮減,由此確定石化的程度和慾望的大小直接相關。
“於是,我用了一些手段刺激那些鼠人,放大了他們的慾望。”
齊斯站起身,目光掃視過面目猙獰的蛇鼠石雕,脣角的笑容含諷帶刺。
他將海神權杖收回道具欄,伸出食指輕輕觸了觸石雕的表面。
石雕一觸即潰,“刷啦啦”地散成一地白色的沙礫,很快便被地面吸附,成了大理石地面的一部分,用肉眼再看不出其存在過的痕跡。
“所以你就劃了我胳膊一刀,放血給它們看?”念茯抽出繃帶,在傷口上纏了一圈,冷笑,“你怎麼確定你的推測一定是對的?
“要是你猜錯了,它們一擁而上吸乾我的血怎麼辦?”
“我有凝血功能障礙,受了傷血會止不住,只能委屈一下你了。”齊斯含糊地說,“如果真那麼倒黴,我會銘記你的犧牲,逢年過節給你上一炷香的。”
念茯:“呵,呵呵。”
齊斯擡眼望天花板:“閒話到此爲止。當務之急是搞明白,那些鼠人說神就是我們的模樣,到底是什麼意思。”
林辰那邊適時傳來相關的資料,齊斯便接着話梢自己回答道:“在《聖經》中,上帝按照神的形象創造了人,本意是想讓他們輔佐神管理世界。
“可惜剛誕生的人類僅有生存的本能,和其他動物沒有什麼區別。直到他們偷吃了善與惡的果實,有了慾望,才真正從動物中脫離出來。”
齊斯頓了頓,放緩了語速:“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人有慾望,那麼神和人的區別又是什麼呢?
“如果神沒有慾望,那麼神和動物又有什麼區別呢?鬥獸遊戲的勝利者,又爲什麼能夠成神呢?”
念茯託着下巴沉吟片刻,促狹地揶揄:“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我投資你是投資對了,你沒有慾望,在這個副本中簡直有天然的優勢啊。
“既不用擔心變成石頭,後續說不定還能直接成神。我覺得你會贏下這場鬥獸遊戲的。”
齊斯不語。
他不覺得自己會贏,反而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會死。
太多存在想殺死他了,不僅是常胥和其他玩家。
沒有慾望的人是無法久留於世間的,他並不覺得死亡有多麼恐怖,自然不會爲了活下去而奮力掙扎。
沒有慾望的人是不適合站在舞臺中央的,此時的他更像是一個供其他玩家博弈的籌碼。
只有神纔沒有慾望,而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僞裝神明的非人怪物,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神明。
中間似乎還缺了一點什麼,不是物質層面的,而是抽象的精神上的,是沒有慾望的他所難以理解的……
“也許吧。”齊斯涼涼地笑了,“我確實挺想贏的,畢竟這裡環境和伙食都太差了,我可不想永遠留在這兒。
“如果真倒黴地死了,被那些醜陋的鼠人分食,我一定會噁心得想自戳雙目吧。”
念茯也笑了:“那就爲了不死在這裡,盡你我所能贏到最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