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愈後，來五子竟又恢復高強度訓練。此時遠離塵囂，天下太平，何以嚴陣以待？
“燕雀在堂不知大廈將傾，豚犢在圈不知屠夫將至，居安思危，有備無患！”他的抹掉額上汗珠，臨風笑談。
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自來別苑，每日撫琴賦詞，附庸風雅，如居世外桃源，沙場點兵、縱馬揮劍，早生疏了！
苑外的戈壁灘，是練兵之地，我們一字排開，靜聽來五子教練。
“古時秦能掃六國，在其嚴苛的軍令與捨我其誰的士氣，藩厥侵犯大週數年猶不能破，必從上而下施行秦之戰略，方有望破軍。我麾下無兵，唯以你們三人，模擬蕃周，展開訓練！”
模擬……蕃周？區區四人，亦能模擬訓練？
“閒話少說，爲破藩軍，我必須守住周營，你們，誰願與我一線？”
石泉若去了，便是兩名精兵對抗兩名女子，敗陣毫無懸念，我若是去了，來對石，我對階，勝負又無懸念，唯有來與階，組成一隊，這場廝殺還有點模樣。
“那就定了，東面是我軍駐紮之地，西面是藩軍駐紮之地，一柱香之後，再會交戰！”
一柱香之後，我與石泉衝向東邊“周營”，先由他去與來五子周旋，無心戀戰，邊打邊跑，我則拿下玉階，再趕去與石泉匯合，共同擊殺來五子。
傷病初愈，來五子英勇似前，即使二人合力，猶無法制敵，狂風吹亂他的頭髮，他手執盤龍戟，狷狂的笑聲震人耳膜，宛如垓下絕望的楚霸王，龍威虎振，勇冠三軍。
“你一酷吏之後，中原無你立足之地，故來大漠作威作福，你當我不知情？”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出口羞辱，他一聽，頓時邪魅大笑，揮戟而來，我架不住其力，劈胯坐地，就此出局。
石泉拼盡其力，又與其斡旋幾十個回合，也敗下陣來，我們倒在黃沙之上，嚎嗓大笑，聲震一灘鷗鷺……
“你們還算聰明，先弱後強，合擊強敵！”
“這都是從田忌賽馬中汲取的靈感，以中對弱，雙中抗強！”
“方纔弟子口出狂言，請師傅原諒！”
“若非你一番恥笑，我未能爆發潛在能量！”
自古英雄不問出處，可惜於他，這似是一種枷鎖，若他是白丁之子，是奴隸之子，是任何人之子，都勝過是酷吏之子……
然劍，不過一人敵，學萬人敵，唯有習兵法。
《孫子兵法》、《三國志》、《太白陰經》，本本韋編三絕，來五子以西域之地爲背景，模擬演練，象形說兵，有條有理，活龍活現，他講得激昂，我們聽得入神，恍惚不知時日爲何物。
課後，大家溫故暢聊，石泉說，三國中英雄豪傑雖多，但他最欣賞的是諸葛孔明，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若無臥龍殫精竭慮，豈有三分天下之雄勢？
“大哥便如孔明在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來五子嗤之一笑，“別給我戴高帽了，孔明可沒被逐出軍營！我倒最欣賞禰衡的率真狂浪，關雲長的義薄雲天，其實呂布的功夫不遜於關雲長，三英戰呂布猶不能勝，可見呂布之勇，若他能多些謀略，必成一方霸業！”
我合上書簡，“無論是有仇必報，還是道不同不相爲謀，我都欣賞孫堅的頂天立地，縱使英年早逝，也不枉錚錚鐵骨！至於我，應該是三國的……”
話音未落，背後即傳來兩字，“張飛。”
來五子淡漠睇眄，似已有譜，我奮起反駁，“喝酒誤事，鞭撻士卒，張飛有此毛病，我可沒有！”
“對，你與張飛，就差一個喝酒誤事鞭撻士卒而已。不，張飛好歹是蜀漢五虎上將，你呢？充其量不過是個馬前卒，不，連馬前卒也驗不上，火頭軍倒差不多！”
我氣得猛跺腳，“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看，總有一日我會令你們刮目相看！”
接下來的日子裡，每日騎射狙擊，突厥吐蕃，皆是在馬背上成長的民族，精於騎射，善於久攻，百發百中，百步穿楊。
欲與之一戰，必擅長用弓、弩，合抱之木生於毫末，我每日射靶，一日下來，頭暈力竭。俗語云，事半功倍，或可稍加技巧，達到四兩撥千金的奇效？
荒蕪之地，不乏毒草，如以其汁浸泡箭頭，一旦射傷，非死即中毒，豈非一石二鳥？
我將想法呈報來五子，竟遭其一頓斥責，“凡事穩紮穩打方能收效，投機取巧，旁門左道，幾時能獨當一面？！”
昨日還談笑風生，今日爲何驟然變臉？我怏怏回到靶場，恨其陰晴不定。
少焉，石泉趕來，神秘兮兮的道：“昨日夜半時分，高昌王鞠智盛秘宣大哥進宮，一直到四更天，才放大哥回來。今日一早，別苑即站滿了護衛，我猜昨夜發生過什麼，假借療傷之名求見大哥。他告訴我，高昌王欲招他爲臣，他不從，國王便惱羞成怒，加派人手看管別苑，名爲保護，實爲軟禁！”
難怪他突變暴躁！
在我們走投無路、流落荒漠之時，高昌王雪中送炭，施與接濟，來五子最重情義，豈忍心拒人於千里之外！
“高昌王求賢若渴，對大哥素有招安之心，大哥一直在擔憂，他會藉機提及此事，受人恩惠，與人消災，最擔憂的事終究發生了！”
但若無心追隨，何必委曲求全？
救助之恩歸一馬，侍奉他國歸另一馬，從沒有施恩於人，就綁架他人爲自己效命的理！來五子不忍負其一番恩情，故寧肯被軟禁，也不願殺出重圍，一走了之！
然如此一來，幾時能重見天日？只怕高昌王軟硬兼施，猶無成效，最後只有……
“事已至此，不如由我出面，與那高昌王斡旋一番，或有一線轉機！”
午後，斜陽滿布塞北，金燦燦的大漠，茫無涯際。
“小民柳氏，懇請覲見國王，請國王示下。”我拜在大殿外，高聲言明，未幾，即有人宣入殿。
“小民是爲來鴻纓而來，大王在最危難時時刻救人於水火，本是恩同再造，但來鴻纓一心臣周，又何必強人所難？”
“哼，本王當他是兄弟，他卻視本王爲跳板，佔盡了便宜就想拍拍屁股走人，當這兒是什麼？我高昌大國，豈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鞠智盛金剛怒目。
我抿笑置之，“大王言重了。三國時，劉備在徐州兵敗，大將關羽被迫降於曹操，曹操愛惜關羽之才，厚禮待之，但關羽視義如命，一有劉備消息，千里萬里也要去追隨，絲毫不爲名利所動。今朝來鴻纓承蒙大王厚愛，不願留下，更不願以怨報德一走了之，很有關羽之遺風。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奪人所愛，只要大王不棄，小民與之，願視您爲兄長，終生服從，兄長有難，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哈哈！”他乾笑兩聲，走下來從頭到腳打量，“柳氏，就是迷惑焉耆王致其功敗垂成的紅顏禍水？你這番話很有說服力，但你休想用一張巧嘴擺平我！關羽雖離開曹操，但赤壁之戰，幸而關羽在華容道放曹操一馬，你們四個，被開除軍籍逐出軍營，累累如喪家之犬，卻敢自比關羽？”
話至此刻，不妨毫無保留，“眼下吐蕃勢如破竹，連連戰勝，西域數地，皆被其侵佔，當初周營驅逐軍師，全因軍中奸詐小人作祟，誣陷他輕薄舞姬、火燒糧草、結黨營私、出賣主將，如今周營連敗數戰，必已記起軍師在時的威武之勢，招他回營，指揮三軍，只是時間的問題。到時候，周營與吐蕃決戰大漠，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還愁無報答您的機會嗎？”
“哈哈哈！”
一頓鍼砭時弊，終使得其轉嗔爲喜，他滴溜嘟嚕的眨着眼，另闢蹊徑，“實不相瞞，焉耆王龍裕興，曾親自作書，說只要我獻出你的首級，即奉上千兩黃金，卻被我拒絕了！本王惜才如命，豈會爲了區區金銀，殺害攪動大漠的風雲人物？牽馬到河易，強馬飲水難，罷了，你們自由了！”
“多謝大王成全！小民與師父，必謹記大恩，日後結草銜環，定報大恩！”
廣殿外，一片金光。
“我還以爲我們要像蘇武一樣，去北海牧羊一輩子，沒想到柳姐姐一出馬，三兩下就解決了！”別苑，石泉驚喜若狂，插科打諢。
事不宜遲，即刻辭行！
西風驟緊，馬上斷魂，出了高昌，即是天涯。
沙塵瀰漫如霧，深潭明透如鏡，馳騁賽馬，別有意趣。
追逐着前方策馬奔騰的來五子，我再也抑不住滿腹嚮往，若有天涯，我願隨之浪跡，若有海角，我願隨之泛波，兩情若是知己，何必日夜相惜，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