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別人信不信,雯晶之死,並未令我高興。我告了假,每日神思倦怠坐於西窗之下,靜靜望着那片燒焦的山坡。時間一久,身子乏了,手中書卷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依是那首琅琅上口的《寂寞宮花春亦冷》。
至死她都不明白,在諸多候選人之中,唯有我,真心待她。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臨死之前還糊里糊塗的。
其實她生性簡單易怒,未必想到設陷阱殺人,倒是纖迢和劉煬禾,故意將我約出去置於險境,心思之毒勝她百倍。
春困秋乏,我將枕頭挪至腦後,閉眼小憩。沒多時候,玉階進來通傳,纖迢求見。
我懶懶揮手,此時的我,誰也不想見。這幾日,纖迢來了十幾回,我一概避而不見,她的所作所爲,已令我心寒不已,見面又能怎樣?什麼話都攤開講,就沒意思了。
“小姐避着也不是辦法,俗話說跑的和尚跑不了廟,這才幾天,她就來了十幾趟。再怎麼下去,她非得把咱們的門檻踏破不可。”
我微笑笑,隨她去吧,她在最後時刻喊來救兵,足以證明她良心未泯,我不是斤斤計較之人,不會再追究。
“小姐不愛見她,不如就讓奴婢去說吧,打發這種人,奴婢最有一套了!”玉階掀起簾兒去了,我猶自閉目躺着,享受暖暖的陽光。玉階做事妥當,由她去勸退一個我不想見的人,我很放心。
知音難求,清雅閣裡,唯有玉階,懂我難處知我心酸,替我去後山拜祭那些燒死的亡魂。說害怕他們變成厲鬼糾纏我也好,說我惺惺作態也罷,我本意只想圖個心安,畢竟他們是橫死。
“奴婢一番勸說,纖迢姑娘終於走了。”玉階撇開珠簾,殷殷稟告。我拍拍牀沿兒,喚她坐到邊上,她瞥見我手邊的書卷,唏噓感嘆。
“重情重義也該分人,對於那些心懷鬼胎之人,交不交好也無所謂。”
我不置可否,當初對她們那麼好,誰知一個個都學龐涓虐殺孫臏,到底我做錯了什麼,引得她們爭先恐後加害?
階拾起滿地散落的書卷,明眸裡閃爍着洞察世事,“這不能怪您,其實從一開始,唐雯晶安得就不是好心,奴婢幾次三番提醒您,都被您的真誠打動。唐雯晶入坊那麼久,靠着潑辣暴躁橫行霸道,人人只當她是個跳樑小醜,攛掇她起事,唯有小姐您,把她當姐妹。”
跳樑小醜?我從沒想過。能活得怎麼糊塗,她也算教坊第一人。其實以玉階的姿色,絕不再唐雯晶之下,爲什麼一個是學徒,一個卻是奴婢呢?
階淡然,談起坊中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在洛城,許多人會花錢將女兒送進教坊學藝,只要做了歌舞樂伶,即有機會拜爲官伎。雯晶、雯麗、劉煬禾,都屬於這一類。家裡花大價錢送她們進來,自然希望她們飛黃騰達,可學徒多年,她們依舊未出徒,既沒有被貴人相中,也沒有登上主子寶座,心有餘而力不足,便把怨氣都撒到別人身上。而奴婢是入坊做工賺錢的,本質上不同,待遇自然不一樣。
哦……還真有不少人,爲攀附權貴,選擇這條捷徑!難怪她們能在青藍殿橫行霸道久矣,原來是帶資進坊!
不下功夫勤學,待的再久也是白搭。我下牀走到桌前,提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玉階”。階看了看,好奇地問:“這兩個字好眼熟,似在哪兒見過。”
我微抿脣瓣,“這是你的名字。”
“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讓小姐見笑了!”
我捏住她的手,一撇一捺在紙上寫下:
夕殿下珠簾,
流螢飛復息。
長夜縫羅衣,
思君此何極。
這首詩……她看看詩,又看看我,“是小姐爲我寫的麼?”
我一字一字領她認,這首《玉階怨》,是漢樂府的古題,早在阿姨將你分來時,我就想到了這首詩,現在送與你,希望你收好。
“一定!”玉階將詩卷好,說一定背熟,瞧她欣喜如狂的樣子,我的眼前忽然閃過一個人。
那個與她一樣,曾服侍過我,卻在學到幾成功夫之後,拋下我,另謀出路。至今我沒有再教侍女讀書寫字,生怕再遇芙蓉之流,而今天在玉階這兒,要破例了。階待我之好,不似芙蓉諂媚,我定要將畢生所學傳授與她,不枉一片赤誠。
“小姐,你怎哭了,不會是怕奴婢太笨,不敢教了吧!”心細如她,總能捕捉到我眼中的憂傷,她不是外人,我與芙蓉的故事,不必相瞞。
“這種人,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奴婢見多了!那茶館老闆喜新厭舊,膩了同樣把她攆出來!”聽完芙蓉的故事,階義憤填膺,我走到窗邊,見園內美景如賦,湖水微波粼粼,便攜了她去花園散散心。
桂園裡,樹樹桂花香氣襲人,我走到林中,一不小心聽見幾個女孩的悄悄話。
“你們知道嗎?柳驀秋被棲梧閣淘汰,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因爲她非處子之身!”
“這話有沒有根據?”
“當然有,棲梧閣曾派名醫給柳驀秋驗身,驗完以後她就被淘汰了,她又沒病,那當然是因爲失貞!玉靜說,柳氏生性淫蕩,不能作花童少女,表面上冰清玉潔的柳小姐,也有不爲人知的另一面!”
女孩們嘻嘻哈哈的笑起來,我輕步繞到桂花之後,豎起耳朵繼續聽。
“這也難怪,一個南方來的鄉下丫頭,能有多少見識,不過有點小聰明,就把阿姨迷得七葷八素,你們猜,是誰給她開的苞呢?”
“這誰知道,說不定是她家鄉的相好!”
“不對,我猜是來坊以後開的,坊中那麼多年輕新貴,難保她偷嚐禁果!”
女孩還在七嘴八舌的偷樂,我卻聽不下去了,氣沖沖出了桂園。
這個偏愛造謠的玉靜,之前的種種還沒跟她算呢,就又開始興風作浪,她可千萬別步唐雯晶後塵!
湖邊,發黃的蘆葦已被削去大半,水裡,只剩一撮撮蘆根,玉階趴在耳邊叮嚀,坊中人多口雜,更是流言蜚語的風傳之地,若現在就介懷,往後的日子更有無限煩心事。
橋那頭,幾個女孩迎面而來,一個個笑靨如花,粉白黛綠,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一閃而過,我回頭,她們即側身施禮,“柳小姐萬安。”
我定睛細看,頓時驚恐的說不出話,爲首的女子,是芙蓉,是芙蓉沒錯!“你是芙蓉?你不是……”
女子笑着擡頭,“回稟柳小姐,我是芙蓉,你從前的結拜姐妹,柳芙蓉。千紅樓廣收天下才女,我便來了此地。”
我沒有再問下去,或者說,她已回答了我的疑問。我只是好奇,她怎麼又從茶館的老闆娘變成千紅樓的侍女?
“今日湊巧碰到姐姐,改日一定專程去拜訪。”說完,她便扭着腰肢走遠了。
我呆呆的立在橋上,一時失語。
“這芙蓉,真有本事,夏天時還是茶館老闆娘,一眨眼,又成教坊的侍女了!”
眼前掠過一絲驚慌,一包寒食散,就差點奪了我的命,我手裡攥着她不堪的往事,她會放過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