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分,屋外驟然傳出一陣慘叫,似一女子被毆打的聲音,猛地坐起來推開窗,驚見被打得居然是……芙蓉?
“枉我們小姐信你用你,你卻中飽私囊,暗中偷盜?早知你眼皮子淺就不該收你,老老實實在此思過吧!”
“不要啊婆婆,我也不知那包銀子怎會在我的枕下,一定是有人栽贓!求你相信我!”芙蓉跪地求饒,反被那婆子一腳踢開,瞧她楚楚可憐的樣子,似受了很大委屈。我關上窗,驚魂未定,芙蓉不是靈蕉的得力助手嗎,怎被趕了出來?
片刻之後,金花婆婆就帶人闖進來,沒好氣的吼:“你病好了沒有?臨近年關,大家都忙得要死,就你在炕上享福,你良心過得去嗎?”
沒等開口,即有人搶白,“人家本來要做狀元夫人的,只不過被拋棄了,纔回來做女奴,我要是她,一定比她更難過、更傷心!”
衆人紛紛咧嘴大笑,笑我癡心妄想不自量力,我被硬生生攆去院裡清掃積雪,從久蕪館掃至馝馞亭,從仙客臺掃至湘妃閣,不同於其他幾位主子,湘妃閣的積雪白如初下,長長的臺階邐迤百米,竟無半個腳印。
之前,湘君忽然宣佈告別舞臺,因扭傷腳踝需休養。後來,她又向阿姨請旨回鄉探親,不聲不響的離去已令人起疑,加之從前的追捧者銷聲匿跡,更令人懷疑有異。昔日的神都絕豔沈湘君已不知身在何方,唯留下一棟華美的高樓矗立於東隅。
“姑娘,請問沈湘君在麼?”身後,一男子的嗓音驟響,回眸,只見一軒昂男兒立於階下,狹長鳳目,丹脣皓齒。
似乎在哪兒見過……是那年中秋,他在席上吟出一首懷妻詩,石上字跡尚是新,不覺已過四時秋。長相思守夢已滅,猶恐相逢是夢中。是公子獻!是他!
“姑娘,這給你。”他似瞥見了我腫若桃子的雙眸,伸手遞來一方手帕。
我一言不發去別處掃雪,天下男兒多薄倖,士族子弟尤甚,喜新厭舊,三心二意,全將女子視作物件,任意買賣,隨意送人,玩世不恭,負心薄倖。既已遭逢情劫,何必再輕易動心!
待掃完整座院落,收拾工具預備離開,才發現那方手帕搭在板車上,一動不動。如此好意恐怕受不起!我抓起手帕丟入草叢,頭也不回而去。
勞作一日,正在生火取暖,外頭忽響起一陣叩門聲。聲音細細軟軟,倒不似那些婆子的作風,敞開門,卻見芙蓉立在門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小姐,奴婢現在被貶至久蕪館,求您收留人家!”
寒冬臘月,她穿得卻很單薄,我抑住惻隱之心,冷冷的問:“你這唱得哪出?”
“小姐,您誤解奴婢了!奴婢在柔澤殿盡心侍主,卻招來玉屐的妒忌,她栽贓嫁禍冤枉我偷盜,致使左靈蕉不念舊情將我逐出門,我如今無處可去,求您收留!”
我擋住她,無視她腕上的累累傷痕,淡淡道:“你們主僕之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都是你情我願,久蕪館的女奴都有住處,不會讓你流落街頭,我這兒是凶宅,經常鬧鬼,不勞你貴人踏賤門。”
“小姐,求您原諒我!之前我一錯再錯,不得已纔想封住你的口,求您念在我一時糊塗,原諒一次!”
我關上門,竭力不去聽她哀求的語調,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擺給旁人看也罷了,擺在這兒,無濟於事。
以她攀高枝附權貴的機靈勁兒,重振旗鼓指日可待,何必依附於我?萬一人家主僕沒幾天又和好,我豈非裡外不是人?這趟渾水,不敢淌,也不想淌。
三九偏又迫臨,肅殺的西北風將屋上的茅草颳得一根不剩,前幾日還擡出幾個患肺癆病死的女奴,望着她們枯槁的屍體,一片憫然飄上心頭。
“柳氏,年下大家的棉衣都穿了一冬,你快去河邊,把衣服洗乾淨晾上!”金花婆婆徑直闖進來嚷道。
我充耳不聞低頭繡花,心裡暗罵:今天外頭天寒地凍,滴水成冰,你叫我去洗衣,不是去送死?那麼愛乾淨,怎麼不自己洗?
“你聾了?別以爲我不知道,阿姨仍然貶你做女奴,不是讓你官復原職做大小姐!”
我默不作聲,暗自驚懼,手上的凍瘡至今沒結痂,若再沾冷水,就爛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出現在門外,怯生生的說:“你們別再難爲柳姐姐了,我替她洗。”
衆女循聲望去,見是新來的芙蓉,佟金花知她伺候過靈蕉,點頭哈腰上去勸她不必出頭,芙蓉卻一笑置之,搬起籮筐去了河邊,佟金花見狀,這才眉開眼笑的走了。
狂風肆虐,三九嚴寒風刀雪劍,芙蓉敲開冰塊,一一浣衣。
我一把奪過搗衣杵,勸她回去,佟金花只針對於我,你與我爲伍,只會受到牽連。
她卻置之未聞,撿起一根樹枝敲打着髒衣,天地之間,唯剩我們孤苦無依之影。
曾記起,也是這樣一個狂風暴雪的寒冬,我被人從牀上拖下來砍柴挑糞,曾記起,也是這樣一堆髒衣,令我飽受摧殘的雙手皸裂凍傷。如此豬狗不如的歲月,何時是個頭?我好恨,我真的好恨!
夜裡,破裂的凍瘡癢得難以入眠,豆大的火苗跳躍在寒風中,影影綽綽。
芙蓉,今日挺身而出,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若是假意,何須出手相助,如今我深陷泥潭,聰明的都知該遠離,人家好心好意伸出援手,我卻懷疑人家另有圖謀,瞧這家徒四壁的樣子,哪來的利可圖?
從前在此唯一的希冀是林溪高中,隨其離開,而今水盡鵝飛,一拍兩散,好怕所有的不幸再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