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林溪來時,隨帶兩封書信。
一封是叔父修翾寄得,另一封是?拆開一瞧,寫信人是稷良,他說,家裡突然來了兩個自稱姬卿喬與白承南的人,若非報上我的名字,他們不敢輕留,只是,有些事在信裡說不清,需當面詳談。
卿喬!去年暮春時節,與之在揚州邂逅,如今春天在望,竟已過去一載!
當日她猝然離去,如今必是來投奔我的!必須去一趟!上次那個小少年,也非久蕪館的人,卻能溜進來,看來,這後山之中,另有漏洞!
殘垣之下,不知是誰挖出一個小洞,僅供一人貓腰而過,我與林溪爬出去,出了這道牆,即是人間。牆外,再無奴役剝削,嗅着外頭自由的空氣,我健步如飛,很快到了賀家。
掀開簾兒,終於見到了久違的卿喬,只短短一年,她怎變成如斯模樣?紫羅蘭色的裙衫髒兮兮,油膩膩,烏黑油亮的秀髮亂糟糟,污濁濁,連往日澄澈若珠的雙瞳,也變得混沌沌,呆滯滯,不復從前。
“姐姐。”我緩緩走近,輕聲喚她,她目光渙散,瞥過我,忽然開始發狂,“你是騙子,你是叛徒,你是壞人,你走,走!”
我長滿凍瘡的手被她一把抓破,頓時鮮血直流,林溪立刻拉我出去,暫避鋒芒。
屋外,參天古樹落盡繁華,只剩一根根枝丫,光禿禿立於朔風之中。卿喬爲什麼一見我,那麼牴觸?
“失心瘋喜怒無常,發起狂來,六親不認!”
過了一會兒,卿喬鬧累了,自己睡下,白承南掩上門,眸中含淚,“在揚州,卿喬被判定爲殺害母親姬陸氏的兇手,全城通緝,我們東躲西藏,走投無路之下,來洛城投奔,你之前曾寫信聲稱在賀家莊,我們便依照信件地址找來此地。”
卿喬侍母至孝,怎會喪心病狂,違揹人倫?
短短一年,卿喬到底經歷過什麼?
可幸林溪頗通醫術,趁喬熟睡,搭手診脈,溪的眉頭漸漸深鎖,似有不忍,我將他拉到屋外,叫他講明,他猶豫再三,終言卿喬脈中有墮胎之象。
牆上一抹白雪晶瑩如玉,空蕩蕩的院落中,唯有我與溪。
我掉轉矛頭,對準白承南,是不是他始亂終棄,致使美人失常?他心中有鬼,所以裝出一副愁腸百結的樣子,以求心安?我正想問個明白,卻被林溪一把攔下,瞧白承南傻癡癡的樣子,似不知內情,他若心懷不軌,何必帶卿喬來洛,日日伺候榻前,端茶送水?
那會是誰?
腳下白雪被踐踏成污,好似冰清玉潔的卿喬,不知被誰奪了清白。
午後,我做下卿喬最愛吃的棗花糕、花生酥,潸然離去。
路上,我與林溪各思心事,默不作聲,回到久蕪館,正是衆人齊力尋我之時,暖閣內,金花婆婆抱着手爐,兇巴巴的問:“你今天一整天跑哪兒去了?”
我靈機一動,說煙蘿亭今日清理花園,特喚我去清掃。
“果真?若讓我查出是假,定不饒你!”她揮手派了個小丫頭去煙蘿亭打聽。
我暗自鄙夷,恨她小題大做,我高燒未退即被你從牀上拖下來浣洗,現在不過缺勤一日,就鬧得天翻地覆,你在久蕪館雖是王,但出了這兒,誰還把你當個人?尤其是倚翠姐姐,見到你這惡霸,只會橫眉冷對,不會虛與委蛇。
未幾,小丫頭回來了,說今日煙蘿亭清理庭院,是有喚我過去,此事本該早些回明久蕪館,只因時間倉促,未及通知。
“樑倚翠與你交情匪淺,爲包庇你,自然扯謊,即便此事爲真,你擅自離崗,玩忽職守,也是重罪!你馬上拿着斧頭,去後山砍一百斤柴火回來,砍不完,就不許回來!”
世態炎涼,人心可怖,此時天已擦黑,後山野狗野貓到處亂竄,覓食傷人,卻命我獨自一人,深入險地?我拿起斧頭,與林溪尋了個僻靜處,生起一堆火取暖。
火光下,他雙眸含憫,輕輕攥住我的手,爲我暖着。
我一時呆愣,緩緩開口,“今非昔比,你與我來往,只會被連累,不如就此作別,免遭無妄之災。你走吧,我不會怪你的……”
嗶嗶剝剝的響聲迴盪在淒冷的寒夜裡,激揚如歌。
我轉過臉,無聲落泣。我若爲他好,就該一刀兩斷,別令之因我,斷送前程。
良久的沉默之後,他開口說,一切都是他自願的,沒有人強迫,也沒有人勉強,他就是捨不得我,要來陪伴我,保護我。
雪花無聲無息飄着,刮在發上,晶瑩一片。
他的目光與火苗一樣堅定,似湍湍暖流,淌入心田。我止住淚,啜泣着說,剛纔是騙你,不要丟下我……飄飄搖搖的小船終駛入港灣,天地之間,彷彿只有我們兩個,元神相伴,遊蕩人間。
“從前你高高在上,衆星捧月,我出身卑微,不敢高攀,如今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相依相偎,相憐相惜,不要再拒絕我……”
天漸漸亮了,醒來時,林溪已不知所蹤。
心中頓時一涼,到底是不該牽連人家,人家嘴上說着不在意,不過是客套,自己有多低賤,自己不清楚麼!
很快,雪地裡跑過一個人,林溪懷裡抱着一包東西跑來,是熱氣騰騰的包子。他將包子塞與我,叫我趁熱吃,我復又墮淚,我還以爲你不會回來了……
“別胡思亂想了,我忙了一整夜,才砍了這點柴,離一百斤差遠了,若不夠一百斤,如何交差?”他細長的手指上滿是血痕,看得人觸目驚心,我暗暗冷厲,這些日子,我日日被佟金花攆到外面挑糞劈柴,雙手都凍爛了,卻一根柴火都不許用,只能撿些茅草生火,更吃不上一口飽飯,倒是她們,日日在暖閣裡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聊聊張家長李家短,就能衣食無憂,三餐飽腹。
你不仁,我不義,此時正好大家都沒起牀,不如從柴房搬些柴草魚目混珠,一樣的柴火,誰能分清?
“你這小妮子,鬼精鬼精的!”林溪置之一笑,黎明後,佟金花看到小山一般高的柴火,這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