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灘蝦戲。
百餘人,幾十條狼狗,五六隻鷹。
一行人浩浩蕩蕩,呼喝張揚,拿着棍子呼喝開道的,捧了食盒背了座椅的,牽着扛帳篷的馬,架着趾高氣昂的鷹,背弓帶箭,佩劍持刀,恭恭敬敬,簇擁了一個錦衣華服的貴公子,手裡抱着個遍體雪白,似狗亦似貂的小小異獸,優哉遊哉騎着高頭大馬在中間。
真的是那權貴之家,行圍射獵的大排場,大氣派。
那公子看起來不過二三十許,相貌頗爲俊俏。大約是豪貴之家少活動的緣故,膚色頗爲白皙,雙目浮亂而無神。乍眼看去,就是再普通不過的紈絝子弟。
周圍從人不時點頭哈腰,插科打諢,逗得那公子頗爲開心,說笑不止。忽聽前頭下人喊起來:“王爺,這裡有閒雜之人,容小的們先清場……”
那公子聞言在馬上擡頭遠望,連忙喝了一聲:“所有人不許近前!”竟是策馬越衆而出,飛奔到狄九面前,欣然躍下馬來:“你怎麼在這裡?虧得我好一番找。”
狄九的目光自他身後那浩浩蕩蕩的伴當隨從身上掃過:“找我?”
那公子叫撞天屈來:“我哪兒能明着找你,當然只好找個行獵的藉口。你那邊到底出什麼事了?不是說十拿九穩贏定了嗎?”他一邊小聲問,一邊上下打量狄九,目光自然而然轉到在狄九身旁的傅漢卿身上,登時叫了出來:“這,這不是修羅教的教主?!”
他雖然沒見過傅漢卿本人,但是傅漢卿的畫像,他卻看過不只一張。也是傅漢卿的容顏俊秀的緣故,那畫像他還記憶十分深刻。“你們,你們……”他伸手指着二人,想起兩人的糾葛,瞪大眼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狄九面無表情。
“他破壞了我的計劃,現在我手下的人非死即散,估計夜叉的手下也一樣是死的死,逃的逃。但他自己也受了重傷,被我藉機制服。”
“媽的,又是這個混蛋,這人怎麼專跟咱們過不去?”這公子低頭惡狠狠瞪着傅漢卿,目中殺氣畢露。
狄九冷冷道:“兩年半前我讓他武功全失,可他只用了兩年重練,昨天,在追月峰上,便一個人震住了所有高手。”
那白淨面皮的公子一怔,脫口便問:“他練的是什麼功夫?”
狄九慢慢擡眼:“我也想知道!”
那公子一拍大腿:“虧你提醒得早!剛纔我差點想叫人把這傢伙給我大卸八塊!”他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恍然大悟狀:“他既然落在我們手上,那他的神功,還有以前沒拿出來的寶藏,不都得給我們吐出來?!”
“未必!”狄九冷冰冰道。
“切,不是人人都笨得象你當年那樣,費上半年時間跟他滿世界跑,還弄個琉璃屋子,結果除了那一個寶藏,還是什麼也套不出來!我有得是逼供的手段!”貴公子拍拍胸膛:“這次全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他傷成這樣,活都未必活得下來,你倒是逼個供給我看看?”狄九嘲諷道。
貴公子又愣了一下,忽地跳起來大叫:“喂!你們!還愣着幹什麼,趕快過來幾個手腳知道輕重的,給我把這人擡軟椅上去!小心!哎呀我說你小心着!王管家,你即刻帶人飛馬趕回去,凡是可以請到的御醫全給我請了來,府裡頭藥房的好藥,讓他們先搬出來備用!”
發下了一串命令之後,他這纔回頭有些尷尬地對狄九笑笑:“這次行獵,我就備了這一架軟椅,要不,你就將就些,騎馬回去?如果你撐不住,我留人先這裡護着你,等……”
狄九慢慢站起來,慢慢挺直腰,看着那四五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傅漢卿小心地從他身邊擡走,眼神漠然地自傅漢卿身上一掠而過。再擡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脣間,打了個唿哨。
山路上,追風聞聲飛奔而來。
“不用,我能騎馬。”
神秘人神秘事,正是因着神秘纔可怕,一旦把那層紗掀開,也許根本不值一文。
本代不動明王,張靖。
狄九和瑤光說起他的時候,每個字都是真話。
初代明王張楚臣,那是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不但是修羅教最受尊敬的明王,也是離國至高無上的君主。誰又能想到,多年之後,他的後人,繼承明王之位的人,竟會不堪到這種地步!
當年張楚臣一手掌舉國之權,一手操修羅之勢,雖然在江湖上勢力驚人,本人卻並不想從中取利,爲修羅教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要還教祖狄飛的情。他死前,將離國天下交予長子,而將修羅明王的傳承之密,交給了幼子。
在他的打算中,一方面是希望自己的子孫繼續幫助修羅教,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兩個兒子一明一暗,明者掌控江山,暗者,秘握武林力量,相鋪相成,彼此扶助。修羅教承他恩義甚多,對他兒子的要求,也是必不相違的。
他爲此立下王室秘旨,代代明暗雙尊傳承不絕,兄弟齊心,不負不棄。
然而,他自己一人掌控朝廷和江湖兩種權力,是沒有問題。他於諸子中,選同母二子傳承,此二子也曾在謫爭風雲之中,彼此互助,生死相依,聯手對抗其他兄弟們的逼迫,感情確也極深。接受他這樣的安排,也便就理所當然。
可是,不是每一代都可以有這樣的幸運,在皇族中可以找到兩個兄弟齊心之人。就算是未登基之前,看似手足情深,一旦坐上那至尊之位,權謀猜忌之心又怎能不日增。誰手裡掌控了一隻強大的江湖力量,誰擁有隱在暗處,連君主也不知曉的神秘聯絡網?
當了明王,明天就亡。明王的傳承,漸漸從榮耀變成了災難。皇族子孫,避之唯恐不及。只是這明王的傳承是祖制,是刻在太廟的文碟上的章法,誰也不敢冒不孝之名廢除。於是乎,還是擺着樣子一代一代向下傳。可是,爲了釋去帝君之疑,接受了傳承的人,根本不敢去通讀相關的資料文書,甚至一生也不敢同修羅教聯繫一次。
幾百年來,也不是沒有過那麼幾任有野心的明王,曾經試圖利用江湖力量來完成自己某些隱密的奢望。所以纔會有人故意出手,在生死關頭幫助修羅教。但他們很快就發現,隨着時光的流逝,以及多任明王刻意的淡出,修羅教中,明王只剩下一個名號了。修羅教不可能以傾教之力,爲一個明王,去做某些過於危險的事。
於是,這些聰明人也就立刻收束野心,隱去行蹤,再不出現。
這就是修羅教的傳承裡,明王常常數代不見現身,偶爾又會出手救修羅教於危難,然後再次隱去的傳說真相。
七百年時光流轉而過,天下各國,合而又分,分而再合。離國也曾經分裂,戰爭,甚至亡國,卻又亡而復起,敗而復立。很多前朝舊事,往昔傳說,也便淺了,淡了。
到現在,關於明王的傳承,離王只不過隱約知道一點,卻也根據皇族以前的密檔記錄,知道這種傳承已經不再重要,所以根本懶得去注意,接受明王傳承的,到底是誰。所有人都以爲,這根線就會這樣一直淡淡傳遞下去,沒有人會介意,也沒有人會真的去費力扯一扯那根連着江湖上最神秘組織的線。
可是,這代的明王,張靖,不但有足夠的野心,還有足夠的愚蠢。
皇家兄弟七八個,爲什麼我不能當皇帝,爲什麼我分封的地盤小而又小,爲什麼朝臣們就是不肯和我結交?爲什麼兄弟之中,我最孤立?
愚蠢的人,自然是不會反省自己到底有什麼錯。
偏偏是這麼一位,接受了明王的傳承,知道了關於明王的一切秘密,關於修羅教的許多舊事,懂得了怎樣與修羅教通信息,怎樣瞞過天下無雙的風信子。偏偏是他可以通過修羅教的特殊通傳途徑。掌握修羅教的大事變化。
於是,在皇宮,朝廷都完全找不到擴張機會的張靖,把主意打到了修羅教身上。
他倒還記得先人曾留過遺言,不要指望修羅教會因爲他們的要求去幫他們謀奪皇位。他只打算找一個合作者。一個有着神奇武功的合作者。
真龍天子身邊,當然是會出現最好的謀臣和最強的武者嘛。
他找狄九,可不是精明到看透了狄九的心思,而是他以己度人,覺得,他失掉皇位是極痛苦的事,所以那個失去教主之位的狄九,也一定是天天想着要報復。所以他找到他,同他交換條件。狄九幫他奪得帝位,他幫着狄九當武林第一人。
聽了張靖講初代明王的來歷和歷代的傳承之後,狄九哭笑不得。修羅教中,最神秘莫測的不動明王,居然是個可笑到這種地步的蠢才?
然而,他卻還是答應了。
因爲這個蠢材可以教會他如何把整個反叛行動瞞過風信子,因爲這個蠢材的高貴身份,有時候十分方便。把他應付住了,將來是一條極好的退步抽身之路。
藉助張靖的幫助,狄九成功反出修羅教,還坑走一大筆錢財,外加騙到一個寶藏。而他要付出的代價,其實不過就是派人隨便去刺探一下滿朝官員的動向隱私,看似很認真地在手握軍權的將領身邊安排高手。
張靖爲着這一次次小手段小陰謀的成功而喜不自勝,而狄九卻只在心裡冷笑。
這樣的鬼域之道,只可做爲輔助的小手段。若以此爲大道,斷沒有成大事的道理。爲什麼明暗雙帝傳承,身爲明王的暗帝會日漸沒落,就是因爲江湖上的力量只可用來協助官方,而一旦真想僅僅借江湖之力去掌控朝局,唯有慘敗收場。以往歷代明王是深知其中道理,所以才寧可忍辱,絕不妄爲。
但是張靖……呵呵。
他羨慕武林高手,拼命學了一陣子功夫,想做個能縱橫天下的功夫帝王,可惜吃不了苦,頂了天也就輕功還行。
他佩服傳說裡胸有城府的梟雄英豪,沒事也愛搖頭晃腦把再明白不過的事情,分析出個誰都知道的一二三四,偶爾還故意陰惻惻,冷沉沉地說話,假裝深不可測的樣子。
好在他毅力不夠,每次裝不了多久就要破功,應付他的故作高深,倒也不必太頭疼。
至於驕狂浮燥,窮奢極侈,好逸惡勞,等等等等豪門敗家子會有的毛病,他是一樣也不缺。
不過,同一個蠢才合作也是有極大好處的。不管你暗中有什麼打算,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他贊同你。
狄九說修羅教不會放過他們,要想以後專心助張靖奪位,必要先對付修羅教。狄九說,一旦修羅諸王去盡,夜叉掌了大權,以後修羅教的所有生意,收益都有他靖王爺一份。靖王爺有了這掏不盡的金礦,還怕奪不到大位?於是乎,張靖就放下一切,專心幫助狄九。把手頭所有關於明王的傳承密檔向狄九公開,把如何防止風信子探查,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要人給人,要錢給錢,要方便給方便,幾個私印公印全扔給狄九隨便用。
落鳳嶺和追月峰都在離國境內,狄九能找到威力極強的大量炸藥,不走漏一絲消息地開山埋藥,這其間張靖的王爺身份,起的作用極大。
只是真正大決戰的時候,身嬌肉貴且只有輕功還行的三腳貓王爺當然是決不肯冒生命危險的。坐在很遠很遠,很安全的地方,喝着好酒抱着美人等着好消息,等來等去,等不着,我們的靖王爺便有些坐不住了。
於是乎,他帶着一堆手下,打着行獵的旗號,以追月峰爲中心,滿世界亂走亂轉,居然還真就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不止救了一身是傷的狄九,更重的是,陰差陽錯,不費吹灰之力地活捉了這些年給他們帶來許多麻煩的修羅教主傅漢卿。
張靖樂得嘴都合不上了。雖說修羅教沒被打倒,可捉住了傅漢卿啊!
天知道他還有多少個寶藏沒拿出來呢,他要肯再寫幾本密芨,王爺我能把手上的家丁全訓練成武林高手,這還怕攻不進皇宮嗎?他那個兩年半就厲害到嚇死一堆人的功夫,我要能學了去,待多大事成時,那可就是名符其實的功夫皇帝了!
靖王爺喜滋滋樂悠悠,高高興興打道回京郊的別院。接下來的這七八天裡,靖王爺就忙得團團轉,能請的好大夫全給傅漢卿請來,能用的好藥全給傅漢卿用上,自然也捎帶着要治治狄九。
在他看來,追月峰這一役,狄九手下的高手紛紛逃去,狄九的勢力也因此被摧毀,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狄九本人可是天下少有的絕世高手,現在他走到絕境,怕是再沒了什麼雜七雜八的念頭,以後這不就一門心思跟着我,幫着我了?再加上傅漢卿……哈哈哈哈!
張靖很興奮,大夫們很忙,整個別莊裡所有人都被主子的各種命令指揮得團團轉。
狄九很合作。他壓下羞辱與不適,把傷口展示給一堆老頭看,讓他們摸着鬍子討論病情,爭論藥方。
他打破以前凡事不假手於人,不接受別人近身服侍的習慣,每天按時換藥,讓侍女每天替打理自己無法上藥的傷處。
然而,除此之外,他閉門不出,更不見人。一應飲食,他都要求僕從放在他房屋外間的桌上,然後退出房去,待他自行取用。而他練功休養的內間,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可是,他避得了別人,避不了熱情洋溢的靖王爺,每日必來找他聊天。
“你放心,我知道怎麼避過修羅教的耳目,你們在我這的消息不會泄露出去的。”
……
“我只說那人是我的一個得力手下,練功走火入魔了,請了大夫來醫。”
……
“御醫們看了都說,這人經脈亂了,今生今世,永遠不能再提練武二字了。所以不用怕他了,他就算再有什麼神功,一不能用,二也不能再練了。哎呀,說起來那神功啊,真該傳給我,這不都浪費了嗎?”
……
“好消息,好消息啊!費了多少好藥,那傢伙終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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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漢卿醒了。
視線模糊不清,卻足夠他判斷,自己沒能回到小樓。
一張大臉突兀地闖進視野,讓他皺了下眉。
他頭上戴的玉身上穿的金亮得刺目,過度耽於酒色,給他俊秀白皙的臉上添了兩個讓人不舒服的眼袋。
閉了眼,還是覺得昏眩。身上綿軟得擡不起一根手指。
身邊的人,喋喋不休地,興奮地,勸說,威脅。很吵,很煩。
不想聽,還是聽得見。
他是明王。
狄九將他交給了他。
沒有人能找到他。沒有人能解救他。
他要武功……他要寶藏……
大概還是太累,還是太虛弱,還是太疲倦。
聽見了,卻又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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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我好聲好氣同他說,他居然說那內功不能告訴我,武功密芨不能寫給我,寶藏也沒什麼可對我說的,好啊,一口氣,給我回得乾乾淨淨。真當我是吃素的了。人不能沒有良心啊!我爲了救他,費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好東西,他不能忘恩負義啊。軟硬不吃是吧,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不叫你見識見識我的手段,你不知道……”
狄九嘆口氣,睜開眼。“你還讓不讓我休養了,這樣天天吵,我遲早會走火入魔。”
張靖愕然:“我是信任你,纔來同你商量,你……”
狄九盤膝閉目,淡然道:“隨你怎麼樣,只是別怪我沒提醒你,他現在的身子經不起折騰。你要是性子上來,弄死了他,可別後悔。”
“你放心,這事我比你清楚,我不打他,我嚇他,嚇也能嚇死他。”張靖哼了一聲,轉身要走,行到門前,忽地止步:“修羅教的事即已不可爲,你也別老想着了。以後就跟着本王吧,總不會讓你吃虧的。”
他交待完一聲,自覺這種承諾非常大方,非常仁慈,絕對是雪中送炭,於是極之滿足地揮揮手出去了。他看不到身後狄九睜目,厲烈肅殺的鋒芒一閃,復又垂落眼眸,如刀鋒於眉睫之間,交擊出森冷的光華。
本王?
哼,這個蠢纔不是禮賢下士,在自己這種所謂的頂尖高手面前,一向以“我”自稱的嗎?
原來現在他已經不是貴客上賓,而成爲“本王”的屬下了。
低低冷笑一聲,再次閉目凝神,極力把所有的思緒雜念排出體外,天地俱忘,物我俱忘,傅漢卿,也忘……
要有多大的定力,纔可以不露一絲破綻地應對所有人。
要有多大的毅力,纔可以把所有聽到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要付出多大的努力,纔可以讓自己不要去想!
他盤坐於牀榻之上。數日匆匆,這錦被絲褥,他一刻也未曾沾身,翡翠玉枕,也沒有沾過他的體溫。
不分日夜,一刻不停,只是打坐修煉,極力重新聚攏散亂的真氣,試圖重新找回他失去的力量。
他需要力量!
一切的思想,一切的念頭,都只剩下,我要好起來,我必須好起來!
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感受着身體裡空蕩蕩渾不着力的滋味,再一次次定氣凝神,重新來過。
終於,那一點微弱得幾乎不能查覺的暖流,徐徐滑過丹田……
八日來,他第一次走出房間。
向前一步步走,步伐緩慢,卻無可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