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夫人蔘拜完畢,動身離去。盧公廟前前後後又是一陣忙,雖然大部份男人不敢到前頭去衝撞了盧夫人車駕,卻還是整齊列隊,只等着盧夫人一上車,放下車簾,他們就立刻趕出去,排出最好的送行隊伍,以最謙恭的姿態,表示他們的敬意。
裡裡外外的人們忙碌着,叫喊着,雖然盧夫人不會看他們,也個個把衣冠整了又整,唯恐有失儀之處。
大家忙忙碌碌,小聲地彼此叮嚀着種種禮節規矩,沒有人注意剛纔還被打得在地上起不來的那個瘋叫花。
盧東籬靜靜得聽着裡裡外外的一片喧然。
如今的他,口不能言,目難視物,也就只剩下耳朵,還算能正常聽到動靜了。
這樣的熱鬧榮耀中,他的妻兒,正一步步離他遠去,咫尺之遙,一牆之隔,他叫不出,追不能,認不得。
多年離別,多年煎熬,他的妻子,到底憔悴清減了多少。多少年從未盡過父親的責任,他的孩子如今長成什麼模樣?
他死死咬住牙關,握緊雙拳,卻剋制不住全身的顫抖由輕微而漸劇烈。
四周列隊的人已迅速向外奔去,想來婉貞已然出了廟門上了車駕。很快就要離開了吧。去到他再也聽不到的地方,去到他再也夠不着的方向,去到他連影子都無法模糊看一眼的所在。
少年時的竹馬青梅,總角相交,成親後的燈前燭下,溫存相待,那些守候,那些等待,那永遠都在微笑着的容顏。
婉貞,婉貞,他的妻子,就這樣離他而去。
不及見一面,不能喚一聲,就這樣無知無覺地永遠離去。
這一生,他負得最多的人是誰?是勁節,還是婉貞?
那個自嫁給他,就從沒有享過一日尊榮,卻總是在無盡無止等待他的女子,那個縱然他將她拋在腦後,她卻只會抱以微笑,永遠在後方靜靜等待的女子。
現在,他留給她的只是永遠不能擺脫的噩夢和重負,做爲盧東籬的妻子,做爲已在民間被傳成神,說成聖的盧東籬的遺孀,她將揹負怎樣的重擔,她將承受怎樣的束縛。可是,他卻半點也幫不得,助不了。
他若出現,只會讓包括婉貞在內的許多人,陷進更加深重且莫測的苦難之中。
所以,他只得在這裡,咬牙咬到嘴裡都是鮮血,把拳頭握得骨頭都開始咯咯響,苦苦忍耐着,不要動,不要做任何不該做的行動。
用理智無數次殘忍地提醒自己,這才能勉勉強強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重回柴房去,這次不用別人來鎖他。他自己用力關緊大門,把自己鎖進了一片黑暗中。
廟裡的一干人等,恭敬地送走了蘇婉貞一行人,大家的心境仍然處在興奮狀態中,想到這次居然親自接待了盧夫人,這簡直是可以誇耀一生的事。大家交口地稱讚起盧夫人來了。
“果然是盧元帥的妻子呢,多麼樸素啊。”
“多麼溫柔良善啊,有叫花子胡鬧,都不生氣,真個觀世音菩薩降世。”
“那位護從的大人爲人也很好啊,還給那叫花子銀子呢。”
“什麼護從大人,盧夫人叫他東覺呢,分明是應天知府盧大人,盧元帥的族弟啊。”
“什麼,啊,那,那盧大人可憐那個叫花子,還說晚些時候派人來接他去安置呢。”
“那你還待站着做什麼,快去把那叫花弄出來,好好打整一下,讓他吃飽喝足了,別叫盧大人派來的手下,看咱們沒有仁厚良善之心。”
大家哄哄然應得一聲,便又趕緊忙去了。
剛纔被他們拳打腳踢的人,現在立時又得到了極好的招待。
這一次,盧東籬沒有一絲抗拒,洗澡,換新衣服,梳頭,清理鬍子,他都很溫順地任憑這些人擺弄,且極合作地,盡力把自己收拾得能見人。
他知道,晚上來的一定會是盧東覺自己,而他,也實在不忍讓這個小弟,看到自己落魄的樣子,平白又惹一場傷心難過。
洗漱完畢之後,他又得了一些熱騰騰的飯菜,吃過之後,人確實也精神了許多,蒼白了很久很久的面容,也漸漸有了些血色。
廟裡的人爲了給盧大人好印象,自是不會再讓他住在柴房,而是給了他一間單獨的清淨房間。
盧東籬一直安靜地等待着,直到夜色深深,明月中天,一名黑衣深笠的男子,敲開了盧公廟的大門,口稱奉盧大人之命前來。
本來夜色就濃,燭光飄搖,那人穿黑衣,戴深笠,一直低着頭,自是沒有人看清他的容顏。
廟中主持不敢怠慢,親自迎接他,本想讓人喚那叫花來,他卻說奉了大人命,要單獨問話,主持便差人把他領去了盧東籬房間裡。
此人關上了房門,又小心的把窗推開一條縫,四下望望,確認沒有人守在外頭偷聽,這纔回頭面對盧東籬,一手掀開了斗笠,撲通一聲跪下去:“大哥。”
盧東籬笑一笑,伸手去扶他起來。他努力對準焦距,儘量讓眼神靈動,不願讓盧東覺看出自己的眼睛有問題。
好在盧東覺這時也心緒激動,全然沒有注意到盧東籬的眼神有什麼不對,此時竟是怎麼也不肯起身,就着這跪的姿式,抱着他的腿,哭了起來。偏他又恐聲音大了,驚了外頭的人,竟是連哭也不敢放聲。
盧東籬無力說話,只得輕輕拍着他,以身體的動作來安撫於他。
盧東覺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大哥,你還活着,天啊,你還活着。”
“我爲你收斂屍體的時候,就有點奇怪的感覺,卻又說不出是爲什麼,原來那是個替身。”
“大哥,這是你的手下幫你的吧,他們對你真是有情有義。”
“還是你一直未雨綢繆,早做了安排?”
他哭着問個不休,盧東籬伸手摸到他的頭,用力擡起來,確認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然後,微笑着點點頭,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太過悲傷。
盧東覺勉力收了淚,卻還是不肯讓盧東籬拉他起來,他擡頭,怔怔看着他的兄長,張張嘴,想問他這些年過得如何,話到嘴邊,卻是一陣心酸,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忽得用力一掙,甩開盧東籬的手,重重在地上叩下頭去,他叩得那麼重,咚得一聲,嚇得盧東籬一顫,臉上略略變色,手上加力想要拉他。
可是盧東覺卻是瘋狂地叩頭,不肯讓他拉住。
盧東籬猛力一扯,把他半揪起來,左手一掌打過去,重重擊在盧東覺的臉上。
盧東覺這才全身一顫,如同脫力一般,倒在了盧東籬的懷裡。
盧東籬輕輕嘆息,可惜他現在無力說話,所以沒有辦法寬慰盧東覺,他想說,我明白,東覺,不是你的錯,我明白你想說什麼,我不怪你。然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用無力的手,撫着當年幼弟那不斷顫抖的肩膀。
盧東覺的聲音帶着哽咽:“大哥,你走吧,你離開趙國吧。”
盧東籬不覺有絲毫意外,他幾乎是很平和地點了點頭,連脣邊那淡淡的一縷笑意都沒有改變。
盧東覺低着頭,他不敢看兄長的面容,只是伸手到懷裡去把東西一件件掏出來。
關防,路引,身份證明文書,數額足夠的一疊銀票。
他一樣樣拿,一樣樣往桌上擺,聲音顫抖地不成樣子:“我找藉口,臨時向本地的官員,要了這些身份文書,有了它們,你可以光明正大穿府過縣,不怕盤查,也可以入住客棧,不用再流浪吃苦,這些銀子,也足夠好好生活,你儘快離開趙國吧……”
他努力想要讓自己說話順暢,可是身體和聲音都不住顫抖,臉色又青又白,幾不成人色。
盧東籬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知他痛苦莫名,心頭痛惜,卻又實在說不出一個字來開解他,只得勉力自己繼續微笑,只得努力讓盧東覺看到,他其實並不介意。
他還能介意什麼呢?從他發現自己在民間享有無比聲譽名望時,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以原來的身份出現在人前了。更何況,他也並不打算恢復身份。
風勁節已經死了,盧東籬又有何顏面,在世人眼中,繼續活下去呢。
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他雖苦守邊關多年,但一般的百姓並沒有嘗過異族燒殺擄掠之苦,因此對於鎮關將軍的功績犧牲不可能有太大的瞭解。如果不是擁有無上權威的人刻意宣揚,他不會在百姓之中,被傳作神聖。
在這個消息閉塞的世界裡,普通老百姓,對國家大局的瞭解,往只決定於上位者想讓你們知道什麼。而對於人物的批評讚佩,也總是起決於,至尊的人,想要借宣揚什麼人,達到什麼目的。
象史書上的文聖武聖,歷代英靈們,就連帝王都要向他們祭祀行禮。一個國家,有這樣的英雄,做爲所有人的典範是好事,可如果這種人忽然活了過來。只怕皇帝就第一個坐不住的了。
更何況,他如果活過來,當年就是詐死抗旨,一個以忠義聞名天下的英雄,怎能有抗旨之名,而因着家裡出了個天下第一忠義之人而享盡榮寵的蘇盧兩家,又會因此受到怎樣的衝擊呢?
他活着,他留在趙國,就是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隱患,盧東覺想要讓他離開,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
盧東覺咬牙等了半日,等不到盧東籬說話,鼓足勇氣擡起頭,見盧東籬眼神平和,脣邊帶笑,心中又是一酸。
他垂首低泣:“大哥……”
他想說很多很多的話。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蒙冤之時,我被無罪奪官,上司厲顏訓問,審太守如同問賊。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人蒙冤,舉族皆受誅連,家中產業被抄,各房上百口人,流離失所。
大哥,你知不知道,太叔公那麼大的年紀,不能含笑完壽而逝,卻是被虎狼之吏驚嚇而亡。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生仰俯無愧,可結果卻是家人宗族,多遭流放,七叔家的小堂妹,雖說未必富庶奢豪,也是書香門弟的小姐,卻被那押送衙差,卑言污語,屢欲不軌,最後只得投井拒辱。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雖有情義下屬,義士知交,他們卻也只救得你的妻兒罷了。旁人的性命,他們顧不了,幫不起,可是我們受了多少磨折啊。三堂哥的幼子還那麼小,就連着父母關在牢裡,成了囚犯,小小的孩兒,受不得牢獄之苦。可憐他甚至還沒學會叫一聲爹孃就這麼去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爲大趙國,剖心瀝血,大趙國給你的卻是殺人的屠刀,和無情的誅連,我的母親,也因此在公堂之上受辱。
大哥,這幾年,你天涯流浪,吃了多少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親人們卻因爲我們完全不知道,不明白的事,又受了多少罪?
大哥,你教我仁義道德,可是,這個仁義道德的世界,給了我們什麼?
大哥,你教我爲國爲民,可是,我做了多少年的縣令,一心一意,爲民請命,一心一意,不貪不枉,卻處處碰壁,時時受挫,上司動則難,吏考年年平平,到最後,等來的是兄長被殺,舉族誅連的下場。
大哥,我們是書香世家,我們都讀聖人文章,可是,原來捨生取義的下場不是輝煌而是悽慘,原來,守正不移,不得光彩,反成笑話。
大哥,我們這麼多年,讀的,學的,信的,堅持的,是不是,全都是一場笑話。
大哥,你以前總教我,我們爲國爲民,盡心盡力,不是爲了想要得到什麼,可至少不能是爲了失去什麼吧?
大哥,你知道我們盼了多久,才盼來這一場平反,這一番榮耀。蘇盧兩家各宗各枝幾百人。雙倍發還產業,朝中又賜了許多田地金銀。
各宗年紀相當的弟子,都有了功名前程,甚至是官職。
多少人家吃苦受罪許多代也得不到的一切,轉眼間,便已屬於我們。
我一心爲民多少年,不得半分升遷,如今卻搖身成了應天知府,權高勢大。
家中長輩更是聲威赫赫,一呼百應。就是地方官上任,也必要先來拜訪,曲意結交一番。
如今盧家蘇家,富極貴極,尊崇至極,可是,我們誰也沒有忘記過當日的苦痛。
我們書香傳家,我們自命高潔,然後,一道命令,就把我們從家裡如同牛羊一般驅趕而出,我們失去自由,失去讀書人的驕傲,我們被鎖上鐵鏈,關押在黑暗陰溼的牢獄中,聽着犯人們的哀嚎慘叫,我們被押着走向偏僻窮苦的地方,用讀書寫字的手,去砍柴開荒。大字不識一個的低等士兵,都可以隨意驅使我們,折磨我們。
我們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明天還會有什麼更可怕的命運。
大哥,你知道被人打下十八重地獄,然後又擡上九十九層天是什麼滋味嗎?
大哥,我們怕了,我們再也經不起了。
我們對皇上,對朝廷,對百姓不敢有一句怨言,我們誠惶誠恐地謝恩,我們小心地守護着手中所有的一切。
我們再也受不起波折,再也不敢面對未知的恐怖了。
大哥,如果你回來,如果你被發現,如果……
他有那麼那麼多的話想說,他有無盡的苦衷想表白,然而,最後,他只能痛哭。
而盧東籬只是安然而平靜地接受這一切。
他看不見盧東覺的臉,多年不見,在他的記憶中,盧東覺的相貌,依然是舊日的少年容顏。那個長不大的孩子是他的小弟弟。有一雙晶亮的眼,帶着無數疑問看着世界,有着滿腔的熱血,容不得半點不公平。
那個小弟弟,看到冤案就跳起來大叫,查覺到牢獄中的交易,就憤而大喊,那個正直的,天真的,純善的孩子。那個總喊着,要考中狀元,要做大官,要爲民請命的孩子。
是他不好,教了這個弟弟所有書本上的道德,卻沒有告訴他這個世界的真相。就讓他一個人在這人世間,撞得頭破血流。
想來世事皆如此吧,這人間,又哪來那麼多人,天生是貪官,是庸吏,是壞人呢?
只是大家都在漸漸長大,都漸漸發現,原來好人壞人,不是刻在臉上的,原來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壞報,只存在於故事裡。
步入官場的時候,也不是人人想着升官發財的嗎?也有很多人,如東覺一般,期盼着大展鴻圖,有所作爲吧,期盼着,爲國爲民,一顯身手吧。
只是,現實總是時時處處地去磨折於人,人們總會發現,這個世界到處是一片腐朽,可怕的是,自己也陷在這片腐敗之中。想要革新去舊,就必然要將自己也與這腐朽一起毀盡滅盡。於是,大家都不得不全力去維護這一片腐朽罷了。
其實這又有什麼不對呢?
天底下,也只有一個盧東籬,纔會天真地,永遠不肯長大吧。
東覺有什麼錯,他只不過是想要活下來,他只不過是想要保護他的父母妻兒,家人宗族罷了。
他有什麼錯呢?
盧東籬有些迷茫地想着。
他心頭無恨無怨,只是單純地憐惜這個小弟弟。
他的小弟弟,他的小東覺,已經長大了。原來長大,是一件這樣叫人傷心的事。
他想說,東覺,你沒有錯,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們。我會離開趙國,永不再回來,我不會再讓你們處於危險中,我只求,我只求……你們好好善待婉貞母子,可以嗎……
然而,他依舊,一個字也不能說。
他只能繼續微笑,繼續以溫柔的動作,去安撫那多年前,永遠跟在他身邊,一聲聲喚他兄長的小弟。那個亦弟亦子亦徒的孩子。
直到這一刻,他依然擔心,自己如此長久的沉默,會否讓東覺發現他的殘疾,會否讓東覺的良心更添重負,更覺悲良。
東覺,你沒做錯什麼,從頭到尾,錯的只是我罷了。那個天真的,不肯長大的盧東籬,纔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