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漢卿睡得本來很舒服,雖然耳朵邊總有蚊子嗡嗡叫不停地讓人有點煩,不過高牀軟枕,也不是不能忍耐的。
忽然之間,自己腦袋下頭的枕頭傳來一股極大的力量,把他整個人震得往上飛起足有兩尺,差點撞上房樑,接着忽忽悠悠往下掉。本來下頭是一張特大好的牀,有厚厚的棉被給他緩衝一下,也不會撞傷,奈何整張牀忽然間就塌了開去。
他就這麼直接跌到到了一堆牀榻的碎片中,在破木板,碎木屑之間,擦得頭破血流,就算是他再怎麼愛睡,這個時候也醒過來了。
不過,腦子還是一片迷糊,完全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扎手紮腳地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站起來,人還沒站穩,已被人一把牢牢抓住,大聲喝問:“你是小樓中人?小樓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們有什麼圖謀,你們小樓裡有多少人在外面?”
那聲音又驚又怒又響得嚇人,把傅漢卿耳朵震得嗡嗡直響,同一時間,整個人被用力搖晃,那雙手就扣在脖子上越收越緊,要不是他內息深厚,怕是早就被掐得氣絕身亡了。
連狄九這樣深沉的人,此刻也完全失控了,小樓,那神奇的小樓,那千年來,永遠傳奇的小樓。
無論多麼強大的人,也無法侵入,無論多麼強大的勢力也無法撼動,哪怕貴爲帝王,哪怕動用天下之力,也無法對小樓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小樓,是天下所有人的禁地,任你是蓋世強者,任你是絕世英主,在小樓二字之前,也只得抱憾卻步。
千年來,多少帝王飲恨於小樓之外,多少英雄消逝於小樓之內,就連魔教在若干年前,也同樣有頂尖的高手,在追殺白道人物時,踏入小樓外的那叢叢密林,從此再不歸來。
自那次元氣大傷後,魔教也曾下鐵令,永遠不可靠近小樓,不要去試圖探索小樓,然而,此時此刻,聽到小樓二字,怎不叫人驚心動魄。
千年以來,不是沒有人試圖冒充小樓中人,招搖撞騙的,然而傅漢卿半夢半醒中說出小樓二字,狄九和狄一,卻絕無半點懷疑的念頭。
縱然多疑多慮如他們這樣的人,聽到小樓二字時,大驚之下,竟也覺得心間豁然明朗,一時間,倒似無數懷疑都有了答案。
只有象小樓這種神奇的地方,纔會有如此神奇的武功,如此詭異的人物,也只有那彷彿無所不能的小樓,才能解釋,爲什麼年紀青青,傅漢卿有此驚世之技,風勁節有此絕世之能。
狄九完完全全失態了,而狄一還勉強保有一絲清明。倒不是他的定力比狄九更高,而是他身爲護衛,所需要思慮的事,遠遠比狄九少。此刻看傅漢卿被狄九掐得上氣不接下氣。猛然想起自己護衛的身份,不免一陣慚愧。
說是當護衛,其實一路上過來,純粹就是做個擺設。想來以傅漢卿的本事,也用不着他來保護的。更何況,平時狄九故意整治傅漢卿,剛纔有意套話,他自己也並沒有出面阻攔。說起來,這種在旁袖手靜觀,冷眼偷看。得到狄九所得的一切機密,卻不用象狄九這樣做事,這到底算是取巧,還是卑鄙呢。
猶其是剛纔,大驚之下,居然從房樑上掉下來,這種錯誤,簡直連下九流的小賊都不會犯,他甚至只顧怔怔發呆,眼看着傅漢卿被牀的碎片弄得頭破血流而沒能及時出手,這個護衛當得,連他自己想想都覺得可以一頭撞死了。
這一念即動,再不好袖手不顧,忙伸手一格,低斥道:“冷靜些,你是天王,這象什麼樣子?”
狄九也並不是莽撞之人,剛纔是太過震驚之下失態,被狄一這麼一罵,即刻醒覺,臉上微紅,暗叫一聲慚愧,鬆手退開一步。
傅漢卿好不容易站穩了,雙手按着喉嚨,大口喘氣。好半天才擡起頭,不過,不管怎麼樣,此時此刻,他是完完全全清醒過來了。他也記起來了,自己剛纔,居然說出了“小樓。”
他怔怔望望狄一和狄九,眉頭緊緊皺起來,臉上露出茫然不解之色,擡頭看看屋頂,低頭看看腳下,再把兩個人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
怪哉怪哉,真怪哉,我不是闖大禍了嗎,我不是說出小樓了嗎?怎麼主控電腦居然沒有實施摧毀,這兩個人看起來好象連頭髮也沒少一根。
二人被他看得身上發冷,莫名地心頭有些寒意冒起來,一起衝他瞪眼。狄九還能裝出凶神惡煞狀,喝道:“看什麼,你還沒答我的話?”
傅漢卿還在對着他們兩眼發直做發呆狀,完全沒注意狄九在說什麼,直到腦海深處響起那熟悉的笑聲;“得了得了,別發愣了,即然他們沒有在第一時間被殺死,那應該就是沒事了。”
傅漢卿終於找到解疑釋惑的救星了,趕緊抓住:“張敏欣,這到底是怎麼事,不是說,透露了小樓的事,中央電腦會滅口嗎?”
“中央電腦只會死守一個最簡單的底限,只有涉及到這個底限內容的,纔會被摧毀,而世事有無數中可能,不是中央電腦數據庫的禁忌內容完全可以包含進去的。那對於一些較複雜,較微妙,似乎是違規,便又不一定真正違規的擦邊球事件,則由導師個人主觀來判斷是否要處理了,即然剛纔教授沒有在第一時間動手摧毀他們,應該就是教授認爲這還不算是真正的違規,那以後他們倆應該也沒有事了。”
傅漢卿終於鬆了口氣:“這就好了,幸好我沒有把他們害死。”
“先別高興地太早了,你自己禍從口出,人家知道你從小樓出來,還不得對你嚴刑逼供,你看看那傢伙的表情,好象只要你不回答,就立刻撲過來掐死你。”
對於嚴刑,或是被殺這種事,傅漢卿是從來不放在心上了,知道自己沒有因爲一時糊塗而把狄九和狄一置於死地,他就全身輕鬆,釋然微笑:“我不會說的,我不能累他們被殺。”
小樓深處,張敏欣全身無力地趴在監視器上,簡直想要仰天長嘆,阿漢這種怪物到底是怎麼生出來的,這到底是什麼思維方式。這傢伙真的會做出這種,爲了保護加害者,而去受盡苦難的傻事。
不過……她咬牙切齒之餘,卻又有些奸狡地笑一笑:“阿漢啊,你到底要我怎麼講纔會明白,事情的重點不在於你在別人的逼問下說不說,而在於怎麼有技巧地說。你可以說出小樓二字,他們都沒事,你當然也可以說出其他事,他們依然不會有事?”
傅漢卿兩眼豈止是發直,簡直霧濛濛一片了,天啊,這是多麼高難度高深度的問題啊,他的腦子已經完全不能轉動了。
“中央電腦只會死守住最終的底限,也就是我們世界的真相,我們的來意,小樓存在的意義,而其他的,則掌控在教授手中,即然單純說小樓,教授不採取行動,其他的事,教授當然也會適度容忍的。提起小樓沒有關係,最重要的是不能涉及最後的真相。在天下人眼中,小樓是一個高深莫測,擁有無比神奇力量的地方。而人們之所以如此顧忌小樓,就是因爲他們對小樓一無所知,無知本身才是一切恐懼的來源。世人已經在自己的腦海中,把所能想到的一切最可怕的事,最強大的力量,都自然地加諸到了小樓之內。如何利用人們對小樓的敬畏來保護自己,如何利用人們對小樓的恐懼來拒絕傷害,如何做出即不違反你不說謊的原則,又不泄露真相的回答,以應付眼前的局面,這就是你的問題了。”
張敏欣笑吟吟的解釋,而傅漢卿兩眼已經開始翻白,簡直要叫救命了,回答幾個問題,還要這麼有技巧,這麼費思忖,他情願閉了眼,讓人嚴刑拷打,這還省點心。
看着傅漢卿先是怔怔發呆,後是若有所思,再後來,臉上神色,一會兒着急,一會兒猶疑,一會兒痛苦,一會兒驚恐,狄九終究等不下去,復又在狄一極不贊同的眼神下,直接一伸手抓住傅漢卿,把他整個人拎到面前。眼睛對着眼睛,地喝道:“我在和你說話,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視而不見。”
傅漢卿終於回過神來,看狄九這氣得七竅冒煙的樣子,也只好苦笑,他再老實,也不能對狄九說:“我不是漠視你,只是正好有同學在跟我打招呼介紹情況”吧。
看狄九又急又怒,眼神都有些散亂了,他知道剛纔那脫口答出的兩個字對狄九的心神造成了極大的震動,若是真咬牙不再說一個字,這種極端的情緒會讓狄九心智短時間昏亂,甚至可能引發他真氣逆流,對他造成傷害。
即意識到這一點,他便不能不答話了,只是張敏欣對他說的若干要求,若干微妙分寸掌握,他卻是真正聽過就扔開不顧,根本不去考慮,也考慮不了的。
他只是定定望着狄九,語氣出奇地平靜:“對,我是小樓出來的人。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你不要急,先平靜下來,定定神,整理一下思緒,有什麼話都可以問我,能回答的,我一定答你。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撒謊騙你,所以你不用多費心神思慮。如果答不了的,我也一定會告訴你,你以後也就不用再費心思問那些問題了,因爲我現在不能答的,以後在任何情況下,也一樣不能答。”
狄九被他語氣中的從容,神色中的平淡給懾住了,怔怔地把他放下來,定定地看他的目光,那樣明淨澄澈,不帶半點雜質的眼神,忽然叫狄九有些不願直視。
他鬆開手,再次後退了兩步,定了定神,這才能再次望向傅漢卿。
小樓,千年傳奇的小樓。那無比神密,無比強大的小樓。
小樓已將在他面前,敞開那神密的大門,然而,這一刻,他竟覺心頭莫名地緊崩,原是滿腹疑問,一時間,竟不能問出一句來。
顯示屏前,張敏欣淡淡微笑,眼眸中一片釋然安慰。
這一世,阿漢,終究會有不同的遭遇吧?
那個擁有強大念力,卻不肯使用的傢伙,那個身懷絕世武功,卻不願傷人的傢伙,那個無論他們這些同學如何費盡心血,終是會被人性中的黑暗所傷害的傢伙,這一次,終究會有不同的命運吧。
當他說出小樓兩個字的時候,一切就註定了不同。
最神秘的小樓,最強大的小樓,最不可測的小樓,最不能冒犯的小樓。
即使他愚蠢,即使他白癡,即使他身懷天下第一的武功卻不懂保護自己,但他是小樓中人的事實,就足以讓天下最狠毒最瘋狂最卑鄙最自私的人也不敢真正傷害他的吧。
他們知道他來自小樓,他們知道,風勁節這樣的絕世強者是他的朋友,他們知道,在這紅塵凡世之間他還會有其他出色的同學。
人性縱然黑暗,人心縱然冷酷,世事縱然詭異莫測,未來縱然難以預料,也沒有人膽敢象以前數世那樣肆意傷害他的吧?
那麼,這一世,阿漢可以好好地渡過嗎?
那麼,這一世,那個笨蛋可以不再被傷害嗎?
應該會的吧,所以教授有意睜隻眼閉隻眼,縱容這史上第一個說出自己來自小樓的白癡學生繼續模擬而不受處罰。
應該會的吧,哪怕別人對他的好,只是因爲畏懼小樓,哪怕別人對他的親密,只是因爲想要圖謀小樓的力量,哪怕別人對他的關愛,只是因爲想要拉攏小樓中人。
但是,至少,他可以不用受傷害的吧?
坐在主控臺前,望着屏幕中的三個人,一個徐徐發問,一個認真回答,一個沉默地守護在旁邊,悄悄地把一切牢牢記在心間。
張敏欣如此全心全意地期盼着,如此無聲無息地在心頭祈願着。
這一世,那個傻瓜同學,可以安然渡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