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被一劍穿胸,看起來受傷極重,實際上因爲狄三巧妙地避過了她體內的要害,這一劍給她造成的傷害是極有限的。真正使她喪失戰鬥力的反而是那根從她體內穿過的飛針。
藥性極強的麻藥幾乎使她的身體全部僵木失去知覺,只是耳目靈敏一如平時,狄三同狄九之間一番對答她聽得清清楚楚。
在狄三衝向狄九時,她努力半撐起身子,拋出一物,口中同時低喝:“解藥。”
驚聞破空之聲,狄三本待一劍擊去,又聽得那一聲清喝,心中一驚,擊出的劍勢微微一顫,生生以劍尖托住那破空而來之物,迴腕一看,卻是一粒黑色的藥丸。
他挑眉一笑,伸手取了藥丸,回手遞到嘴裡,一口吞下。
“好!”
碧落在修羅教的名聲,那是和蛇蠍等價的。明知對方是用毒高手,心胸氣量也絕對談不上寬大,狄三還敢在刺她一劍,扎她一針後,把她扔過來的藥一口吃下去。這等膽色令蕭傷翹起大拇指叫好。
碧落身體復又麻軟地倒回地上,卻也笑道:“果然有膽色。”
她是全靠着自己身體強大的抗藥能力,才能在重傷之下,勉強暫時壓住麻藥,此刻扔出一粒藥,已經是再無行動之力。
狄三即得了解藥,也就不急着拼命,先要運動催化藥力,給自己解毒。聞言悠然收劍,坦然一笑:“什麼膽色。你替我解毒,是要給自己多爭取點時間。我吃你的藥,是因爲不吃的話,我已經是死路一條。想必你也不會浪費毒藥殺我第二次。”
雖然無力,碧落竟然也低聲笑出來:“不錯,我給你解藥,可不是就不記得這一劍一針之仇了。現在我要幫你保住性命,可此戰過後,你我若都活着,這筆賬,我一定要加上利息向你索還。”
狄三也冷笑:“我也和你明說,我劍下留情,饒你一命,也一樣不是爲着幫你,而是要留着你的性命,牽制局勢。所以咱倆誰也不必承誰的情。”
蕭傷此刻對他又是欣賞,又是喜愛,不覺嘆道:“狄三,你也太鑽牛角尖了。影衛是受過許多不公,但當年主持影衛之事的人都已經死絕,影衛制也早已廢除,你何苦非要找我們來報仇。你如果能看開些,我們也許會是朋友。”
狄三一邊以內力催發藥力,一邊聚精會神牢牢盯住狄九,不肯放過他的任何細微動作或表情,聞言冷笑答道:“不要以爲你們沒有親手去做,就可以自認清白!除了傅漢卿之外,修羅教中每一個人,都是幫兇!你們享受教中的財富權利,享受我們這些影衛的生命骨血,卻不曾對這種惡行說過半個不字!尤其是你們這些修羅教的高層諸王!修羅教所造的一切惡果,你們都是責無旁貸!我答應幫助狄九,不但是要找機會替傅教主報仇,也是爲了讓他能同你們決戰!沒有我幫忙,就算有夜叉相助,同時對付三個人,他也沒有十成勝算。有了我,他纔會策劃這次的大決戰,你們修羅教纔會元氣大傷,我纔算出了這口心頭怨氣!”
他將劍鋒徐徐前指,肅殺而狂猛的劍氣,已遙遙鎖定了狄九:“我刺碧落一劍,是替死去的人爭一個公道,我射狄九一針,是替活着的人出一口怨氣!現在我恨已償,恩已報,無論生死,我都無愧無悔!至於和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修羅諸王做朋友,呵呵……”他笑得肆意:“大可不必了!”
蕭傷也是心高氣傲之人,難得此番向人示好,心裡本來還一直在盤算,此戰若能僥倖,怎麼才能想法子化解了他與碧落之間的怨仇,卻被這樣硬邦邦頂回來,臉上未免有些下不來。此時又不好去同他翻臉成仇,只得重重哼一聲:“我只想識英雄重英雄,你既然不屑,我們也不缺你一個朋友。”
狄三隻覺好笑:“什麼識英雄重英雄?如果我沒有今日這一番作爲,如果不是你們現在需仰賴我同狄九拼命,對我這種孤零零天涯漂泊,無權無勢無家可歸的前任影衛,你們有哪個會多看一眼?這話說出來,真不怕笑掉別人的大牙。”
蕭傷這一番真個是一片熱心腸,生生浸到一片冰水裡,讓狄三給數落得臉皮都紫漲了,偏又不好發作,只得拼命咬牙苦忍。
便是身在危局的狄九看了,也覺得今日山頂的情況詭異到極點。
他與夜叉本是同一陣線之人,實際卻各打各的算盤,一心保持各自的實力,所以他手上的高手,一直避在遠處,沒來參予混戰,而夜叉明明手裡實力最強,偏就是不肯硬拼蕭傷的天魔解體大法。
狄三看起來似乎是同修羅教一同對付他。卻又和修羅教針鋒相對,半寸不讓。他甚至不肯稍稍委屈自己,哪怕只是做做樣子,演演戲,也不幹。這種做法其實極蠢。何必讓自己腹背受敵,不留半點退路?然而,狄九卻又覺得,他不能不佩服狄三。這樣地坦蕩自在,這樣的率性而爲,他知道,他是做不到!
甚至有些羨慕。他凝視狄三,嘆道:“爲什麼,你卻可以這樣活?”
“無欲則剛。”狄三衝他一笑:“你所謀太多,所思太衆,所以,你永遠變不成我。”
最後的一絲餘毒在體內悄然消去,最後一點隱約的黑氣,從臉上徹底消失,生的氣息,生的活力,重又回到他的眼眸之中,狄三衝狄九微笑:“其實,你剛纔根本沒能壓住麻藥對嗎?向我逼出的那一步,是你能做到的極限,對不對?否則你不會眼睜睜看我接住解藥而什麼也不做。”
他搖搖頭,似憾實喜:“可惜啊,我沒能被你嚇住。現在……”
“剛纔我的確沒能壓住麻藥,現在……”狄九亦微笑:“可以了。”
“現在”二字出口時,他已如鷹凌空,如龍騰雲,直撲向狄三,說完一個“了”字時,已狂風暴雨般刺出十餘劍。
在戰場上,瞬息之誤,便可令勝負易位。無論拖延時間的原因是什麼,在爲自己贏得時間的同時,也往往令對手也多出了不少時間。
狄三不得不暫停進攻的腳步,全力運功催化藥力,替自己解毒,而狄九藉助這極短的一段時間,也已經成功壓下麻藥。
狄九武功本來就比狄三勝出不少,此番倏然進攻,更是佔盡上風,只十幾招之間,狄三身上已迸出數道血光。也虧得他反應靈敏,心志堅毅,明明被這泰山壓頂般的攻勢逼得氣也喘不得一口,冰雪般的心境卻無半點動搖。仍可把自身的功力招式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見招拆招,見式化式,即使是受傷,也能及時卸掉大部份力量,不至讓自己因傷重而失去戰力。
但即使如此蕭傷也看出他不可能撐得太久,一旦讓狄九收拾了他,再來同夜叉聯手對付自己,就算是用天魔解體,也沒有什麼用了。
此時他再不遲疑,仰天長嘯一聲,嘯聲中,竟是一往無前的殺意和鬥志,剎時之間,體內真氣激涌如潮……
夜叉卻倏得大喝一聲:“蕭傷,我立刻帶人退走,你不必如此。”
蕭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神無比愕然地向下望去。
夜叉衝他笑了一笑。
在蕭傷,或是在修羅教所有人的記憶之中,這都是第一次看到夜叉的笑容。
也許是因爲夜叉平時根本不曾笑過吧,所以,明明是個極美的女子,這一笑卻極之刺眼,象是在一張好端端的臉上,生生刻出一個生硬的笑紋來。
“我幫狄九,是因爲這幾年,教內對我和冥軍很不公道。但我們畢竟是有些香火情的,我也不忍逼你太甚,就此領人撤去,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蕭傷簡直有些傻了,夜叉是不是瘋了,在這麼重要的關頭,她居然要退走。
夜叉卻再沒多看蕭傷一眼,飄然退後,悄然一個手勢,所有冥軍迅速集結在她的身旁。最後,她只淡淡留下一句話:“狄九,我答應過幫你傳遞消息,幫你先一步廢掉瑤光和碧落,讓你的下屬不必受劇毒和音波功的威脅。我答應的都做到了,沒答應的也幫你做了不少,剩下的事,你就憑自己去應付吧,我要回總壇去對付莫離了。”
話猶未落,她就真的帶上一羣冥軍,走得乾淨俐落。
蕭傷雖然受驚不輕,卻也不敢再耽誤,飛身便撲向狄九與狄三的戰團。
適時狄三被狄九一掌擊退數步,撫胸跌倒,蕭傷及時趕到,擋住了狄九的步步追擊。
狄三這纔來得及喘幾口氣,明明累得臉紅脖子粗,卻還要勉力大笑:“狄九,你可曾想到,連夜叉都會棄你而去?你覺得你是梟雄?你一生以權謀之術對人,旁人也只會以權謀之術待你。誰會在生死關頭永遠站在你這邊,誰會肯不顧利害地替你出力?你死之後,會有人記得你的名字嗎?會有人肯偶爾爲你嘆息一聲嗎?”
耳旁聽得一聲悶哼,卻是蕭傷同狄九硬拼一掌,被逼退數步,口中斥道:“要命的時候,你哪來那麼多廢話?”
狄三哈哈一笑,挺劍又逼過去:“我就知道你沒我幫忙不行。”
他哪裡是願意廢話,實是剛纔那一輪急攻應付下來,血氣翻騰得厲害,不得不退下平復氣息,只能暫逞口舌之利,擾亂狄九之心。
追月峰上,連番激變,轉眼間,已經是數次背叛,數次出賣,數次臨陣倒戈。
而狄九,除了在聽到狄三提到傅漢卿時有所動容外,其他的一切變化都冷然置之。
即使是在這生死關頭,夜叉負義而去,他的臉色也不曾變上分毫。
他與夜叉本來就是臨時的利益組合,他要借夜叉替他除去勁敵,夜叉要借他的手除掉諸王。如果沒有狄三這一支奇兵突起,就算是蕭傷用天魔解體大法,夜叉也會和自己聯手把他除掉的。可即然狄三暫時把自己纏住,夜叉自己又不肯自損身體施展天魔解體,如果同蕭傷決戰,自己不死也要重傷,就是身邊十名最精銳的冥軍怕也要死傷怠盡。
在這種情況下,夜叉怎麼會肯替他出死力應敵?反正這一戰之後,三王不死也實力大損,只要她早一步回到總壇,除掉莫離,大局就在掌控之中,她又何苦非要死戰到底。
激戰之中,狄九竟然莫名地笑了一笑。他以權謀待人,人以權謀報他。一切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是,除去權謀,他又能依仗什麼?!
右劍左掌,同時應付着蕭傷與狄三,他卻在這一刻,仰天而笑,聲傳全山。長笑未絕,四面八方便有無數衣袂掠風之聲。
隸屬於他的,伏在四周不遠處的高手,終於等到了呼喚的信號。剛纔碧落現身時曾故意有毒煙四散就是爲了對付他們。但爲了不誤傷自己人,碧落事先把能解這種毒的避毒丹分發給所有參予此次決戰的弟子,而夜叉,早就暗中派人把避毒丹給了狄九的這些屬下。
剛纔那些驚呼聲,從樹頭跌落的聲音,都是他們事先約發,假裝出來的。此刻聽了狄九的招喚,便一個個殺氣騰騰揮刀掄劍扣暗青子得從四周冒出來。
狄九朗聲斷喝:“殺了這些人!”
他指的是碧落瑤光和其他幾個仍在努力逼毒的倖存修羅教弟子。
蕭傷眼神一寒,暗自切齒。這可真是個兩難之局,他若回身阻止,狄三必會被狄九殺死,他若繼續助狄三同狄九對陣,那其他人……
正自爲難之間,卻聽得一個極微弱的聲音響起:“交給我!”
卻是傷勢最重的瑤光正自血泊中勉力坐起。
她才撐起半個身子,就有一個跑得最快的人撲過來,一刀衝她砍來。
她不驚不亂,只擡頭微微一笑。
這一刻,她遍體浴血,髮絲凌亂,神情憔悴,玉面慘淡,但只一笑,那一刀,便頓在她頭上,再也砍不下一分一寸。
那執刀高手只覺眼前女子這一笑,說不出地楚楚動人,風流嫵媚,如此弱女依依,真個轉眼間便能激起男子心中所有的豪情和保護欲,手中鋼刀雖利,卻如何斬得下去,遲疑間聽得勁風破空,卻是第二個奔來的同伴也揮着長劍到了,他想也不想,便回身一刀,堪堪格住了同伴的寶劍。耳旁聽得同伴驚呼:“你瘋了!”
他恍恍惚惚想:“正是沒瘋纔不能讓你們殺了這樣可憐的女子。”手上卻是一刀快似一刀逼得同伴手忙腳亂,步步後退。
狄九同時應付狄三與蕭傷,尚能提氣高喝:“瑤光媚術天下無雙!所有人不要看她的眼!”
瑤光慘淡一笑,伸手撿起身旁一片染了鮮血的樹葉,放在脣邊輕輕吹起來。
清亮的竹葉聲飄搖而起。那四面八方涌過來的高手,動作立時便遲緩凝滯了。
沒有人能想到,瑤光傷重至此,還能借一片小小樹葉,施出迷魂之音。
所有人都知道心志被她的音波所攝,但是,這聲音如此美麗,如此悅耳,彷彿心底裡最溫柔的呼喚,最動人的美夢,誰也不忍去打斷,誰也不忍不去聽。
有幾個功力高的扯破了衣服揉成一團想塞住耳朵。手舉起來卻怎麼都不忍心塞進去。
功力低的更是不知不覺就鬆開手,任兵器落地,自己一跤坐倒,癡癡傻笑。
瑤光花容慘淡,雙手都在顫抖,鮮血竟自七竅中徐徐溢出。然而,她脣邊樹葉的清亮樂聲,一刻也不曾停頓過。 Www● тт κan● CO
碧落也在重重迷霧裡,極輕極慢地揮手,那本來籠着她的各色煙霧向四下擴散的速度忽然加快許多,飛快向狄九的那些下屬飄去。
瑤光的魔音,碧落的奇毒,都擁有同時大範圍的殺傷力。有她們在,就算人數衆多,不是高手的話,也很難佔得上風。所以狄九才必須與夜叉設下險局,先一步把這兩個人除去。
誰也沒想到,狄三打亂了所有計劃,重傷的瑤光和碧落,依然牽制住了狄九下屬的這幫高手們。
蕭傷見局面尚算穩定,心情一鬆,便又可全力對付狄九。
就只剛纔分心走神了這麼短短一瞬,狄三便又中一掌,雖及時卸掉大半掌力,還是斷了兩根脅骨,外加噴出一大口鮮血飛跌出去。
他人還在半空中,就信手一擦脣邊的血痕,低罵一聲:“媽的,這麼死在這裡真不值。”一邊說話,嘴裡一邊往邊涌血,可他重又衝上來的身影卻並無半點遲緩。
如此鬥志把蕭傷也激是眉眼飛揚起來,奮聲大笑道:“狄九,你還有什麼伎倆,使出來吧。”
“伎倆自是有的,就看你們能不能逼出來了。”狄九淡淡一笑,劈出一掌。
這一場激戰慘烈到了極處,誰捱了多少掌,誰中了多少劍,已經沒有人能計算清楚了。每一次鮮血迸濺,都絕不會只是一個人的血。
狄九的玄色衣袍都幾乎被血給浸透了,每一掌劈出,都覺得丹田和心口都是空蕩蕩的。每一劍刺進敵手的血肉,也並不覺得歡喜快樂。他其實不介意蕭傷同他拼命,也不恨狄三出手偷襲,但他現在恨他們太吵,打架就打架吧,爲什麼還要這麼吵。
“小子,我救了你一命,看你還敢不敢在我面前趾高氣昂。”
“我呸,是誰救了誰,要沒有我,還輪得到你來救我?”
“小心……”
“得,這一劍又是我幫你擋的。看看你受了多少傷吧?沒本事就別逞英雄?”
“胡說八道,我受傷是因爲我夠英勇,每次都正面攻擊,每次都幫你分走最大的壓力。有本事,等打完了仗咱們扒開衣服數一數,看誰打得最拼命,最不怕死。”
“你確認不是比誰最沒本事,誰最弱?”
“笨蛋,那一掌打得這麼拙劣,你還躲不過,幸好我出手夠快啊。”
“……”
“……”
真是太吵了,太過份了。
狄九忽然有些切齒地痛恨。
這一場戰鬥,太孤獨。明明他屬下的人最多,明明他的功力最高,可是,他寂寞得有些了無生趣。
蕭傷與狄三配合得居然這麼默契,明明彼此是敵人,明明就算是並肩作戰,也沒耽誤相罵鬥嘴,時不時還惡狠狠瞪着彼此,可這一切都沒有影響他們無數次彼此互救,無數次去替對方擋下險招。
誰也沒有在退後時多歇一口氣,多耽誤哪怕一時一刻,誰也沒有爲了自保實力,而讓對方去獨力應付自己的強猛攻擊。
也許,是危難迫得他們不得不併肩做戰吧。也許,他們如此多話,就是爲了要擾亂他的心神吧。然而,狄九知道自己仍然嫉妒得發狂。
誰會在生死關頭永遠站在你這邊,誰肯不顧利害地替你出力?
他知道,本來有的,本來,他是有這樣一個人的……
你死之後,有人還會記得你的名字嗎?有人肯偶爾爲你嘆息一聲嗎?
他相信,即使是現在,那個人也不會忘記他,即使身死魂滅,即使屍骨無存,依然有一個人,會時不時想起來,念起他時,依然不發一句怨言,只是輕輕地爲他嘆息……
阿漢……
他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會出奇地思念起一個人,會發瘋般懷想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往事。
或許是因爲人快死的那一刻,一定會軟弱一定會可笑吧?所以,他決定原諒自己這生平僅有一次的愚蠢。
是啊,臨死之前……
隨着振臂之勢,袖中秘藏的信煙悄然落入了他的掌心。
修羅教的人以爲只有落鳳嶺埋了炸藥嗎?不,他們錯了。追月峰下,一樣有大量炸藥,只要信煙一起,就會被點燃。
他從來沒忘記過,背叛和出賣是隨時會出現的,他從來也不敢做全勝的打算,這一場決戰,他做過各種設想,包括自己的敗亡。
這一份炸藥,就是爲落敗而設計的。
而這個真相,除他以外,誰也不知道。
他對狄三說過,他不相信任何人。
狄三也好,明王也罷,夜叉也好,全都一樣。
負責埋炸藥的所有人,除了一個之外,全部被他殺了。
而那倖存的一個也被他用攝魂術迷了心志,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唯一懂得地就是守在那個不爲旁人查覺的隱秘地方,死死盯着天空,一旦那道特殊的信煙升騰上天,就立刻去點燃引線。
天地如此廣大,他唯一敢相信,敢將性命交託的,只是一個活死人,一個受他控制的人形傀儡。
可笑,還是可嘆?
狄九笑不出聲,也無力嘆氣。
相信別人,將自己的性命交託給別人,自己的性命,就不再屬於自己。
他既然恨極了自己的生命不屬於自己,又怎麼肯怎麼能將自己的後背交付給別人?
權謀對人,權謀待己。斷絕了額外的幫助,不也斷絕了額外的背叛。一切盡在自己手中掌控,勝敗輸贏,他也一己承擔!他不悔!
這一戰,已是必死之局。
他手下那些人的功夫雖不弱,仍不足以對抗瑤光的魔音。當然,瑤光雖然撐不了多久,但只要她能撐到碧落的劇毒把那些人全罩住,就算功德圓滿了。
而眼下,那毒煙離那些人,不到二十步。
他的武功比狄三和蕭傷強上一籌,但這兩個人合力,卻還是可以把他壓到下風。他現在甚至沒有力量再用嘯聲去破瑤光那微弱的魔音了。
更何況,那麻藥他並沒有全逼出去,而只是強行壓下,隨着他真氣消耗得越來越大,隨着長時間激烈作戰而不能奏功,身體又在一寸寸地開始發麻,手腳隱隱有不聽指揮的感覺。
再不發信煙,就來不及了。
他一咬牙,拼着硬受了蕭傷一掌,狄三一劍,在血泊中找個空檔,躍出戰圈。抖手放出了信號煙花。
最後一個念頭是,想不到,費了如許心機,真正的贏家居然是夜叉!她手中實力絲毫未損,回總壇後出其不意滅了莫離,就可掌控大權,順勢成爲教主了,那麼,她會怎樣對待傅漢卿……
這一個念頭沒有繼續下去。也許只是懶得想了,也許只是看到狄三縱身而起疾追向煙花的身影,和蕭傷百忙中向空中投出的短劍,他忙得沒空想了。
蕭傷和狄三都是聰明人,雖不知道那信號煙花到底是幹什麼用的,也知道絕不是好東西,二人同一時間都做出了攔截的舉動。但狄九如何肯讓他們如意。
右手運力一擲,長劍如雷似電,疾襲向狄三,迫得狄三不能不收劍格擋。左袖飛卷如雲,勁氣浩蕩激揚,隔空生生把短劍給捲住反襲向蕭傷。
右手長劍即脫手,五指便揮彈不絕,道道指風幾乎襲盡狄三各處要穴。左掌虛虛遙劈,掌勢也將蕭傷牢牢鎖住。
無論如何,他不會給這兩個人任何攔截的機會!
如同劇浪激涌的攻勢一波又一波向二人襲去,他自己卻擡頭,望着那正急速飛騰而起的信煙,忽得縱聲長笑起來。
這一生,真是一場極大的笑話啊。
他以背叛換來背叛,以出賣換來出賣,他捨棄了那個人,別人也捨棄了他。
苦心謀劃一場背叛,得來重重困境,無盡險阻。那些野心和大業,權勢和財富,遠得就象是天邊的星,永遠看得到,卻抓不到。
苦心謀劃一場決戰,得來狄三反戈一擊,夜叉臨陣而走,付出如許代價,最終居然白白將勝利交予旁人。
想要的,總是自指間溜過,捨棄的,卻還是自心頭泛起……
生也孤獨一無所有,死亦孤獨一無所有……
唯一可欣慰的,不過是屍體會被炸得灰飛煙滅,不必留一具殘屍,難堪地供世人唏噓恥笑。
所以,在這最後的一刻,他只想放聲大笑。
如許人生真似夢,如許人生直堪笑。這麼有趣的一場大笑話,豈可不笑,怎能不笑!
夜叉率冥軍離開,一路打出信號,命令所有殺死了風信子,且佔據風信子的原來位置,繼續監視全局,掌控一切變化的冥軍暫時不要離開,繼續監視。
夜叉根本就沒打算現在回返總壇。
這次她臨陣離開,雖說蕭傷狄三和狄九肯定會拼個兩敗俱傷,但只要沒有全部同歸於盡,這幾個頂尖高手哪怕只有一個活下來,也是後患無窮。即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一個也不能留。
不過不能立刻動手,而要等他們所有人都拼得只剩最後一口氣,再輕鬆坐收漁人之利。
所以她才帶冥軍佯退,而且真的是遠遠退下山巔。
以狄九等人的耳目,附近有沒有別人潛伏,肯定瞞不過他們,只有查覺她帶着手下真的離開了,他們纔敢放手一搏,最後拼得你死我活。
而她,只要在山腰必經之處設伏就行了,勝的那個,不管是哪一方,最後也肯定遍體麟傷,奄奄一息了,乘着他下山的時候……
心中正打着如意算盤,林木之中,忽傳來高低不一的鳥鳴聲。
因着廝殺慘烈,殺氣沖天,山間飛禽走獸,早就消失無蹤,乍聽這鳥鳴之聲,便異常刺耳且不自然。
一衆冥軍都露出凝神細聽的表情。
一人低聲道:“從山頂一路傳過來的信息,有人正以絕頂輕功向追月峰而來,我們……”
根本用不着他稟報,夜叉也早聽明白這信息中的意思,無聲打出手勢,所有冥軍都迅速沒入林中,做好了刺殺狙擊的準備。
夜叉也躍上一處最高的大樹,藉着枝葉茂盛,遮擋了自己的身形,極目向遠方望去。
卻見兩道人影,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追月峰落鳳嶺而來。
她目力驚人,隔着這麼遠的距離也清楚地認出來者爲誰。
“是他們?”
夜叉又驚又疑:“他的武功居然恢復了?”
眼看着二人來勢如電,轉眼就到了山下,夜叉當機立斷,低聲發下了狙殺的命令。
傅漢卿既然送到眼前來了,她豈有不殺之理。這人平時雖然看似不做正事,但這些年下來,在教裡,居然還非常有威信且得人尊重。回總壇後,這人不殺總是大患,殺了又難免大失人心,不如借這個機會,神不知鬼不覺處置了他,事後把罪名推給狄九,自己還能落一下親手狙殺狄九,替教主和諸王報仇的美名。到那時在教中威信必是如日中天,看誰還敢說冥軍是光拿錢不幹活吃白飯的傢伙。
夜叉打着如意算盤,凝神等傅漢卿上山。
她知道傅漢卿內功很好,輕功不錯,但別的方面,說是天下無敵,打就有心無力。這人沒有打鬥經驗,又心軟,不肯殺人,只要倏然出手襲擊,他來不及回過神來,縱有天下無雙的內力也沒有用。
而其他十個冥軍是她手下最好的高手,峰頂一戰,毫髮無傷,手裡又有碧落給的毒筒,以有心算無心,猝然施襲,牽制一個長途奔馳,疲憊不堪的狄一也足夠了。
夜叉聽到自己心底冰冷的笑聲,悄然提聚功力,冷眼看她的獵物一步步走進她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