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將軍!柳將軍!”
柳恆策馬揚槍,領了屬下最精銳的將士,直衝浮橋,四周軍士紛紛讓路,連浮橋上的士兵,也側身讓他先行。南岸苦戰的秦軍,也跟着齊聲高呼:“柳將軍!”
秦旭飛天生勇武英毅,但性烈如火,柳恆卻耐心細緻,爲人溫厚。秦旭飛是軍中戰神,將士們仰望的對象,但大家有問題要問,有話想進言,有事情要打聽,去找的一定是柳恆,而不是秦旭飛。
他是秦旭飛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下屬,整個軍隊中,僅次秦旭飛的人物。現在,他卻領兵縱騎,衝到了戰場的最前方!
士氣高昂!
自大秦起兵反攻楚國開始,每一戰皆是如此,每次衝殺,總有位階最高的將領衝殺在最前方,無論是秦旭飛,柳恆,或是別人,他們總會用雙肩擔下最艱險的戰局,他們面臨的危險,總是比最卑小的士兵更多!
所以,這支秦軍才能一直凝聚不散,哪怕身處異國,歸國無路,天人皆棄,也一直不自棄,不自毀,不崩亡!
可以放心將你的後背交給你的同伴,你的主將也和你在一起,刀山火海,大家一起去闖!他們舉世皆敵,但是他們彼此相依!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僅次於秦旭飛所統中軍,柳恆所帶的最精銳的左軍已經衝上了浮橋,隨着柳恆策騎躍至南岸的英姿,他們將會在南岸列出最堅不可摧的陣營!對於多年征戰,屢破強敵的秦軍來說,再艱難的困境都面對過,當年即使面對方輕塵的全面攻擊,他們也能力撐不亂,退而不散,只要過了河,這烏合之衆的順天軍,還不是手到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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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橋上,秦軍快速穿行。
浮橋側,正是淮江上游,轉過一個大彎的地方。因爲秦人多不擅水,選擇搭橋地點的時候,選了這段水勢最平緩的地方。
此刻,轉彎處,淮江的江面上,飄來了十幾只小船。
船很小,很不起眼,在轉過彎道之前,完全被岸邊的草木遮掩。
北岸諸人看到江面上那幾個小點比較早,但是也是疑惑多於警惕。
小船順水而來,速度極快。橋上岸邊的秦軍,張弓舉弩,卻射不出去。船上哭喊之聲響成一片,沒有順天軍,沒有人手持武器,有的只是衣衫襤褸,被飢餓折磨到形銷骨立的老人和婦人,而且都是繩捆索綁,動彈不得。
“救命!”
“我們不是順天軍!”
“救命啊!”
秦軍盡皆目瞪口呆,連百戰沙場的秦旭飛都愣住了。這算怎麼一回事?如果是攻城,倒是聽說過有驅趕平民當前隊負土填護城河的。這幾隻小船,又沒有足夠的衝力破壞浮橋,爲什麼要讓百姓來送死?
也不過略一遲疑,十幾艘小船,先後撞上了第一道浮橋!
一聲巨響!震動了江北江南十萬人的心!
火焰沖天!水柱沖天!浮橋從中而斷!橋上士兵,墜入江水!
水淺處的士兵還能掙扎着上岸,水深處的輕甲兵多被江水捲走,而那些身穿重甲的士兵,水性再好,也永遠沉沒在了水底。
崩塌的橋樑,炸飛的船體,殘木斷杆,四處飛濺,打在掙扎着上岸的輕甲兵身上,多少人骨斷筋折,倒在水裡。
比起他們,船上的老弱婦人,更是可憐。有的船是爆炸,粉身碎骨。有的小船上卻燃起大火,這些人被繩索束縛在一處,烈火纏身,只是慘叫着被活活燒死,連跳進江裡,求個溺死,都是不能。
烈焰濃煙,血肉橫飛。
水火地獄中,上游又有無數小船,帶着無數的哭喊,順江急下。
順天軍縱聲大笑,而北岸的秦軍,心痛震驚到一時連怒喝都不能。
無恥!無恥!
秦旭飛臉色鐵青,策馬前衝,卻被身邊部將死死攔住!
“元帥!殿下!”
秦旭飛凝神看四周部將那一張張極之悲憤的面容,再擡頭眺望,咬緊牙關看江中掙扎求生的軍中兒郎,看大江對岸,離開太遠,他已經看不清,找不到的那個人。
虎目之中,終於落下淚來。
阿恆,這就是你一直要告訴我嗎?這就是王者之道?!
霹靂子,小巧靈活威力奇大,可是製作艱難,引爆麻煩,又極其容易意外爆炸,所以失去了在戰場上進一步推廣的價值的霹靂子。他親自花了大代價,折身相交,卑詞厚禮,威逼利誘,才從火器世家雷家拿到的不傳之秘的霹靂子!
秦國兵器司引以爲傲的霹靂子,出現在楚國的戰場上。秦國的男兒,死在秦人自己的火器之下。
柳恆!這就是我不懂得的王者之道嗎!王者之道,就是爲了自己,可以犧牲所有人,殺死所有人嗎!
順天軍是深諳其中道理的。他們手裡有太批的百姓,全都吃不飽,穿不暖,日夜徘徊在生死邊緣。告訴他們,不做,就全家殺光,肯做,就讓他們的兒女親人有飯吃,可以活下去。那些爲了孩子可以去死的母親,那些本來就覺得自己來日無多的老人,還能有第二個選擇嗎?
不需要所有人都順從,幾艘船上,只需要安排一個這樣的可憐死士,帶一顆珍貴的霹靂子。所有的船身都澆了火油,只要一艘船炸起來,其他的船順水飄過,立時就會着起大火。而那些船裡的霹靂子不管藏在哪兒,只要被火燒到就會繼續爆炸,蔓延開來。用來對付浮橋,殺傷力的確無以倫比。
無恥!無恥!
他算過了北岸的船隻,算過了如何應對水戰,陸戰,但是他卻沒有算到順天軍的王道,沒有算到秦國的……王道!
所以,現在,他只能眼睜睜策馬立於北岸,看着自己手下的兒郎去死。
柳恆,我錯了。
“無恥!”
“真他媽的不是男人!”
身旁,看着江面上一團團騰空而起的火焰,無數兵將終於嘶聲痛罵,多少人淚流滿面。以前他們還可以自欺欺人,還可以心存希望,現在,來自秦國的火器,卻正在那裡對着他們獰笑。
士氣低沉。
第一座浮橋已經坍塌,江面上還能掙扎着的人,越來越少。飛速燃燒的船隻,正向下游第二座浮橋衝去。
弓箭手拼命射箭,可是射倒了船上的人,也攔不住正順水而來的船。那些辛勞許久,早已筋疲力盡的工兵們,還沒有撤回北岸的,都紛紛停了腳步,躍進水裡,仗着腰間尚未解下皮袋葫蘆,浮在水面,拼命撲向所有火船!憑藉血肉之軀,盡力去將火船傾翻!他們知道,霹靂子只要沾了水,就再沒有殺傷力!
皮膚被燒焦,眉發皆燒去,他們痛得嘶聲慘叫,每成功截住一艘船,數名身負搭橋之責的臨時工兵和船上的可憐老人婦人,便一起葬身在水火之間。
火船全部翻轉,可是,誰也高興不起來。擡眼望去,上游水道轉彎處,又是密密麻麻,數不清的船隻,順水急飄。
“殿下!”
“殿下!”
秦旭飛閉了下眼,咬牙揮手。
沿江擺放,並沒有被推上浮橋的投石機和巨弩車,再次被操作起來。
巨大的石塊,輕易將一艘艘小船擊沉,強大的巨弩,直接從船身上穿過去。
江面上,慘呼之聲,響作一片。無數老人婦人竭力地就着被綁起的身軀在船上縮作一團,無望地試圖躲避殺戮。
“饒命啊!”
“別殺我們!”
“你們這些秦狗,你們這些畜牲……”
“老子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一江淒厲,一江慘紅。
北岸旌旗搖處,尚未半渡的秦兵,返身回撤。可是,每道橋都擠滿了人,進退之間,多少人翻身落水。
仍有無數弓箭手,死守在剩下的四橋之上,張弓射箭。
仍有無數工兵,在江水之中,用血肉之軀,去翻覆那些從巨石連弩的空隙中漂流而下的小船,拖延死亡的烈焰。
岸上的,橋上的,所有人都在呼喝。
“不要攔了!快上岸!逃得了一個是一個!”
可是他們不聽!他們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繼續着這場註定失敗的攔截!
能夠再多拖延片刻,就有多少和他們一起從血雨刀光裡走來的袍澤兄弟,可以踏上岸邊。
秦旭飛什麼也聽不見。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是無聲。
他這一生,都忘不了這個將暮未暮時分的江上異變,他至死都記得,這一天傍晚時分,遠方天際的血色夕陽。
順天軍狂呼大叫着,士氣大震,開始全軍向岸邊壓來。在南岸作戰的秦軍,身不由主地向後退,心神幾乎已完全不在戰場上。
而北岸,數萬秦軍,無力地看着這一切。
他們能面對方輕塵的鐵打軍隊半步不退,卻無法在如此困境中幫助自己的同袍擺脫苦難。
橋頭上,人流正飛速地撤回,可是,撤退的速度,還是比不過小船衝近的速度。
每一個人都如同陷身在永遠不能醒來的噩夢中,眼睜睜看着江面上的工兵越來越少,看着浮橋再次斷裂,看着那些留守的弓箭手,和橋上尚未撤退完畢的士兵一起,落入江水,陷身烈焰。
二,三,四,五……
五橋盡斷,江水無情,捲走了百戰精兵,也捲走了那些無助百姓。捲走了浮橋殘骸,也捲走了一條條火船。
江面上又是乾乾淨淨,平平靜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秦旭飛立於北岸,和數萬將士一起,靜立。
只有目光,可以飛躍這滔滔江水,到了那勉強上了南岸,又陷入重圍,苦戰在殺戮之中的兄弟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