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峰頂,綠樹成蔭,巨石成趣。
古樹下,巨石旁,一人廣袖寬袍,攜酒跌坐。
峰後是千年碧波,萬古長流,夕陽之下,美不勝收。
峰前是並峙而立的落鳳嶺,遙遙是山青林密,飄飄是殺伐之音。
不過他懶得看,也懶得聽。只是倚樹閒坐,自攜美酒自斟自飲,自始至終,連眼也懶得睜一下。
山林之間,是一種奇特的寧靜。沒有獸跡,不聞鳥鳴。禽獸亦有靈覺,這一片肅殺森然之氣,早就驚得它們遠遠避去。只是這浩然天地,高山常在,長風凜冽,卻是任人間福禍輪轉,殺戮歡笑,紅塵諸事歷盡,不改,不變,不動,不移。
山頂處風最勁急,樹枝搖曳之間,時有落花孤葉,飄零而下。那古服高冠的男子,閉目而坐,身前卻似有無形氣罩保護,任是狂風勁急,身周丈餘,竟不曾落下一花一葉,甚至連他的衣角,也沒有被吹動半分。
若非他目雖微瞑,依舊飲酒不迭,簡直就要讓人疑此爲非血肉之軀,而是頑石所鑄的人形了。
“登青山之巔,承長風之勁,獨飲美酒而笑看世俗爭鬥,此正瀟灑名士當爲,只可惜你空穿了一身好行頭,空飲了一壺美酒,僵硬的臉實在找不出半點瀟灑風流之氣來。”
銀鈴般笑語自遠而近,初時尚自飄渺難覓,話至尾聲時,那盛裝華衣,豔光四射的女子便手捧瑤琴,俏生生立於眼前。
狄九至此才微微擡眼,目光淡淡望來,右手向脣邊一送,杯中美酒半點漣漪也不起,便被他一口飲盡。
“看到我,你似乎並不吃驚?”
狄九竟是微微一笑:“沒什麼好吃驚的。這世上,總有各種意外會發生。我隨時可以去出賣別人,自然也隨時會被其他人出賣,這有什麼好抱怨。”
瑤光微笑點頭:“說得是。三年不見,你的心胸竟是豁達了許多。即然你如此看得開,我將會怎麼對付你的手下,又會怎麼破壞你的這一場局,想必你也是不想知道了。”
狄九信手拋開酒壺,整衣站起,平靜地說:“不必多說,動手吧。”
瑤光眸光流轉四顧:“急什麼,佳客已臨,主人卻不肯接迎。明王真是好大的架子,至此仍不現身?”
“現身?”狄九冷冷道:“你以爲明王是什麼人,我告訴你,他不過是個驕生慣養,驕奢荒淫,驕狂自負,卻根本沒有什麼真本事,功夫連修羅教三流弟子也比不上的人物。這樣的殺伐戰場,他如何敢來,又如何肯來,就是來了,除了拖後腿還能有什麼用?”
就是瑤光也被這一番話說得一怔:“居然是這樣麼?”
狄九負手冷笑:“神秘人神秘事,不過是因了神秘纔可怕。一旦把那層紗掀開,也許根本一文不值。對明王,你們的所知,從來就少得可憐。”
瑤光到底也是不俗之人,雖因狄九說的事實而震驚,卻仍舊立時恢復了鎮定,輕笑道:“無論他在不在,今日都是要動手的。只是在此之前,我卻有一件事,一直想親口問問你。”
狄九不答話,只淡淡一揚眉,做一個詢問的表情。
“你恨我們是理所當然,你想自立門戶,也自有你的理由。我只是不明白,你爲什麼非要殺阿漢?以他的心性爲人,縱然你叛教而去,他也不會成爲你的威脅。明明無礙於你,爲什麼,到頭來,你竟不肯放過他?”
狄九啞然失笑:“乾闥婆王,你也會問這種可笑的問題?喪盡天良的事你做得少嗎?你的手下,哪個不是騙人感情,將人利用殆盡,再棄如敝覆的?”
瑤光明眸中一片肅殺之氣;“被我捨棄被我出賣的,不是我的朋友,沒有我的親近之人!我問的,也不是教主傅漢卿,而是阿漢,是我的朋友,是你的情人,爲什麼你一定要殺他?”
狄九冷笑:“說得多好聽。當年使盡手段,要我和他分開的不就是你們嗎?我與他反目,不是正如了你們的心意。”
瑤光美目深邃,微嘆搖頭:“當年沒有看出來也就罷了。我就不信,十年來,你依然不曾想透,我們當年的一片苦心。”
當年傅漢卿與狄九還沒有回總壇,瑤光等人便已收到密報,知道二人在一起談情說愛,極之親密。要說狄九對傅漢卿是一片真心,絕無虛假,並無半點私心雜念,這話說出來,他們諸王是誰也不會信的。只是事即至此,要想阻止卻又千難萬難。傅漢卿是個死心眼,做的決定很難改變。而狄九,不管是出於什麼動機,即立下此心,更不會輕易動搖。
威脅勸告逼迫狄九要對傅漢卿好?開玩笑。
“你一定要對教主好,否則我們對你不客氣。”
“如果你敢對不起教主,我們絕不放過你。”
這樣的威脅於狄九不但是笑話,只怕更易激起他的反感和執念,甚至有可能連傅漢卿也恨上了。諸王商議再三,才決定反其道而行,以故意爲難的方式來成全。
想要讓兩個關係一般的人忽然間親密無間起來,最快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給他們製造同一個強大的敵人。以狄九的性情,旁人越是壓迫,他必越要盡力反抗,旁人越是反對,他必越要認真對待。不斷反對,不斷使出手段來拆散他們打擊他們,讓他們自然而然,攜手並肩,全心全意地對抗,讓他們爲彼此的心意相通,彼此的攜手合作而感快慰,讓他們爲每一次挫敗對手的行動而相擁大笑。讓一次次的考驗,一次次的打擊,來磨練情感,淨化雜念。
最重要的是,可以讓狄九真正看到,傅漢卿可以怎樣信他,怎樣護他,怎樣至始自終站在他一邊。
天長日久,即使本是出自利慾之心,也該生出真情真意了吧?即使本來別有懷抱,也該在不知不覺中習慣,永遠有這麼一個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可以並肩對抗一切了吧?
當然,他們這樣的苦心,不只是爲傅漢卿好,更有爲修羅教的未來設想的私心。如果狄九最後能真心喜歡上傅漢卿,也就可以甘心居他之下,爲修羅教出力,無形中,也去了教內最大的一宗隱患。他們兩人各有所長卻恰可互補,若能精誠合作,對修羅教來說,不諦是雨露甘霖。
七八年的時光裡,狄九對傅漢卿態度點點滴滴的改變,所有人看在眼中,狄九對教務的用心承擔,所有人記在心裡。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他真的已經敞開心接受這個人,這份情,甘於眼前的一切現狀了,就連他暗中收攏勢力,網羅羽翼,大家也可以當成諸王想要擴張勢力的正常行動。
然後,晴天霹靂,一場變故,就打破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任。即使事實就在眼前,依然讓人覺得難以相信。
因爲看得太多,所以不敢相信,因爲聽得太多,所以不忍相信,因爲知得太深,所以,即使事實血淋淋擺在眼前,依舊是,難以全信!
那些夕陽下的擁抱,晚風中的攜手,那些不經意凝視對方的眼神,那些微笑着替他整理衣發的動作,那些拍着桌子罵人時的暴跳如雷,那些與他一騎雙乘縱馬奔騰的歡笑,那隻準他一人不通報就進入的天王殿,那許多個被某人半夜摸進臥房爬上牀居然還一點殺人聲息,打鬥情形也沒有的溫柔夜晚……
那樣的默契,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深情,一切的一切,竟然全都是做戲,全都是虛假嗎!
以前,諸王中,最愛在傅漢卿面前說狄九壞話,總覺得他這也不對那也不好的就是瑤光。然而一出變故,最覺得傷心,最難以接受,最不能真正理解的,也依然是瑤光。
這份複雜心境,一直在胸中深藏,不肯泄露給任何人知曉,直到此刻。縱然明知決戰就在眼前,這心頭疑問,仍是忍不住要問出來。縱然明知可笑,卻終是不吐不快。
而狄九隻是沉默。
苦心嗎?
善意嗎?
是啊,當初或許全無查覺,這些年來,回想舊事,豈會找不出疑點來。
修羅諸王用來棒打鴛鴦的手段,怎麼可能那樣愚蠢拙劣。深通情事之道,媚術之極的瑤光,派來勾引他們的人,又怎會那麼着相,那麼低劣,那麼好應付好識穿。所有的手段,只是促使他們走得更近,所有的挑拔,只是讓他們彼此更加了解,更加信任。既然如此,當年那些人,怎麼會還是察覺不到失策,堅持着不肯改變破壞的方式技巧呢?
舊事之中,別有玄機。早就知道,但是卻不願細想,不願承認。不願承認,他們這些人,在對傅漢卿,對修羅教之後,對他,也有幾分真切的善意。這樣的善意,他其實也並不希罕。而事到如今,真相如何,更是已經不再重要了。
他注目看向瑤光,良久,脣邊徐徐勾起一抹微笑,“你若不動手,我就要走了。”
瑤光也在心中謂嘆一聲。無論他是不想回答,不願回答,還是不能回答,看來,她的問題,已是永遠不能得到答案了。然而她的臉上,依舊是笑顏如畫:“今日風高日朗,山上景緻亦佳。如此好山好水好酒,又豈能沒有好歌好樂相伴,就讓我在這裡爲你彈奏一曲吧。”
纖指拂上琴絃,一縷清音立時劃破空際。
狄九神色不變:“好,乾闥婆王親奏曲樂,必是世間少有之妙音。”話猶未盡,已是倏然拍掌。
這一聲擊掌,即快且響,山林之間,竟隱隱有掌聲餘韻,久久迴繞不絕。
瑤光琴音才起,尚不成調,便被這巨大的擊掌之聲,震得紛然四散。她秀眉微挑,指下輕攏慢拈,全不理這等混雜掌聲,只一心奏樂。而狄九卻只是閉了眼作欣賞狀,不斷拍掌,掌聲時快時慢,輕重不一,雜亂不堪,全不講節拍頓挫。便是瑤光定力過人,指下曲調也數次被打斷,自己的調子了好幾次生生被引得偏斜了去。
瑤光擅歌舞音律迷魂媚術,這瑤琴一響,便是攝魂奪魄,殺人於無形,只要她曲調一成,功力殺意都提到最高峰,便是狄九心志再堅定,也很難不受制於人。不過狄九天性冷然,琴棋書畫,詩詞音律他不是沒學過,卻絕無感觸,對音韻之美即不在意,便能先一步以最蠻橫粗鄙的手法,生生將瑤光的琴聲攪得混亂不堪,再難調定宮商,樂成五音了。
琴聲被掌聲影響,時而曼妙絕倫,時而卻又刺耳走調,掌聲更是響徹天地,卻又極之散亂詭異。如此相持不久,便聽得前方林木深處,有人哀叫起來:“我說碧落,你再不上,我可上了,再這麼讓這二位耗下去,我的腦子就要裂了。”
隨着說話聲,蕭傷抱着腦袋從前方樹林子裡頭衝出來。以他的功力,原也不至於這麼快就撐不住,只是耐不住性子,故意誇張起來,作張作致地喊:“再這麼吵下去,還讓不讓人活了!瑤光,你收拾不下這傢伙就早點說,也不看看我們自己人都慘什麼樣了?”
他這倒也不是虛言,有二十幾個人跟在他身後,陸陸續續走了出來。
這其中,有綺年玉貌的美麗男女,有相貌普通,衣着普通,可以象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混進人羣裡,看似平凡的男女老少,有雙手戴了鹿皮手套,腰間背了藥囊,神情嚴肅的男女,但更多的,則是一身黑衣,神情冷漠,目光肅殺之人。
每個人都手持一枝形式看來頗爲簡單的竹筒,每個人耳朵裡明顯塞了東西,但即使如此,仍是臉色漲得通紅,滿頭都是冷汗。
這一次的行動,諸王四部都通力合作,在追月峰與落鳳嶺兩處,皆暗布了無數人馬。
碧落把最新研製出來,簡單便用,且威力劇大的毒筒大方地發給其他各部的精銳。蕭傷派了不少風信子散佈各處隱密地方,隨時掌控整個局勢,爲恐在混戰中被自己人所傷,蕭傷也把風信子的分部位置向其他人通傳了。
總壇和各處分壇調來的高手都被分派在落鳳嶺,等到狄九的屬下同正道人士拼個你死我活之後,再出來坐收漁人之利。
而他們,則帶了各自屬下的精英,悄然潛上追月峰。
狄九雖獨自在峰頂,但四周還是被他自己的下屬高手,密密地圍了一圈。
以他們幾人的身手悄然潛入自是無妨,其他人卻還沒有這等本領。非要藉着瑤光的琴韻,把狄九那些隱在四周的下屬攝得魂魄全失,方能輕鬆地上來。
瑤光的琴聲雖被狄九的掌聲所擾,無法形成最有效的殺傷力,但二人一琴一掌,鬥法之間,四周高手功力稍弱的,全都震得頭暈眼花胸口發悶直噁心。四部高手事先早有防備,全堵住了耳朵,雖也免不了受影響,到底還無礙行動,所以才能跟在蕭傷後面出現在峰頂。
蕭傷這一聲埋怨未盡,便有一個清美的聲音響起:“此處即已有景有酒有琴,又豈可無舞。”
話初起處,一個羅裳環佩的女子,倏然而現,倏然而舞,身如弱柳,步若浮雲,飄然旋舞之間,轉眼已到狄九近處。
如許絕色,如許佳人,飄然如仙子自天庭降落凡塵,所以蓮步行過之處,便有輕煙如夢,轉眼四下消散而去。
縷縷煙華,隨着她漫舞之姿而四處飄搖,遠遠近近,不斷傳來悶哼聲,重物落地聲,以及隱含震怖的驚呼聲。
蕭傷抱着肘在旁瞧熱鬧。不親眼看還真不敢相信,碧落這冷冰冰的女人,跳起舞來,居然也不輸給瑤光,當然,更好玩的是她在旋舞時放出去的那些毒煙了。
雖說狄九身懷天魔珠,根本不怕毒,不過他身邊那幫叛徒此時受的罪,想必就很精彩了。
他一邊笑,一邊回身對諸人叮嚀:“瑤光發給你們的避毒丸可要含好了,要是有什麼差錯,被誤傷誤毒了,咱們可不負責救人的。”
他這裡悠悠閒閒,同下屬談笑風生,狄九卻是再不能悠然而立了,袍袖微拂,已是一掌擊向碧落。
碧落屈身折柳,轉袖回腰,一避一讓之間,亦是舞如雲霞。
適時瑤光低笑一聲:“說起來,我的舞技卻也不弱呢?”笑語聲中,已是手捧瑤琴,飄然舞入二人之間。
狄九與碧落於方寸之間,瞬息之內,已是交手幾十招,彼此各出險招,也曾各遇險情。如此險惡之處,瑤光卻若閒庭信步一般飄然舞進,指間琴音尤自不絕不息。
狄九冷哼一聲,掌中銀光乍起,亮起一道撕裂天地的鋒芒,直向碧落那無雙玉容襲去,左袖微拂之間,五指藏於袖下,於目光不可及處,卻是乍出數記殺招!
此時他已無法擊掌破瑤光的琴音了,卻也不慌不忙,仰天一聲長嘯,激雲穿石,剎時便激得瑤光琴音爲之一亂。
山之巔本來甚大,但三人卻只於方寸之間,進退攻守,狄九迅疾狠絕,碧落華貴從容,瑤光絕媚容華,各擅勝場,各顯奇能。
如此頂尖高手的交手,實是世間難求,三人進退趨避之間的精妙從容也讓得蕭傷身後的一干四部精銳們,無不神情興奮而滿目驚羨。
蕭傷只抱臂冷眼細看,心中卻不由低嘆。
如果不是受過傅漢卿多年指點,狄九絕無可能同時應付雙王的攻擊,如果不是有傅漢卿親贈的天魔珠,狄九也沒辦法在毒煙裡放開手腳來迎敵,只可惜……
蕭傷冷笑搖頭,就算是一以敵二,狄九也不能支持太久,更何況……
蕭傷冷眼看那一抹銳而寒的劍影自後向狄九疾襲而來。
那樣地快捷,彷彿時間與空間都並不存在,那樣地冰冷,彷彿天地俱爲這一劍所攝所寒,那樣地肅殺,彷彿一劍起處,茫茫蒼穹也必被撕裂。
地獄夜叉,當有此威!狄九縱全力迎敵,也未必能在這一劍下全身而退,更何況現在根本被碧落瑤光纏得再也沒有一絲多餘的力氣應付敵人。
夜叉劍影自後起處,碧落身姿如風,腰肢如柳,疾旋着幾乎困死了狄九所有的退避之路,瑤光五指一攏,琴音頓止,瑤琴斜指,琴身上幾大暗器已隨時待發。就算狄九能避過那必殺的一劍,這麼近的距離內,也無法再閃過瑤光的琴中暗器。
蕭傷若有所失地嘆口氣,唉,大局已定,多可惜,自己這麼英明神武,居然沒找着出手表現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