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做爲燕國的政治經濟中心,富庶繁華,非平常之地可比。隨着少年英主親政,數道善政的實施,各地官員的朝賀,四方諸國的來使,通往燕京的數條大道,更是人來人往,熱鬧不凡。
經過了長途的跋涉,帶着一身風塵,頂着驕驕烈陽,若能個有歇腳之處,讓人飲一杯清茶,歇一口濁氣,簡直就是神仙的享受了。
所以這官道之旁的小小茶攤,竟是生意異常興隆,幾處方桌,總是坐滿了來往客人,忙得攤主腳不沾地。
遙遙駐馬於高處,望着那小小茶攤,熱火朝天的情景,少年原本冰冷的眼神,忽得有了一縷暖意“我記得,以前這一帶似乎沒有這樣的小攤子。”
“聖主登基,屢頒德詔,京郊的農民因爲賦稅的減免而不再日夜操勞,有了些閒勞力,自然要出來做事。再者如今京城繁榮昌盛,四方來賀,各處官道,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在此處設攤,即可生財有道,又讓來往行人,多一歇腳駐足之處,更可顯京城之繁榮安定,吾主之德澤萬民。”
少年微微抿抿脣,似笑非笑:“靖園,咱們是出來散心的,你就別搞得與君前奏對一般了。”
史靖園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燕凜遙望那一方的熱鬧情景,忽道:“出來這麼久,也累了,咱們也去喝口茶吧。”
“那處人多且雜,主上千金之體……”身後隨從護衛的封長清沉聲阻止。
“有你這大內第一高手在,有什麼人傷得了我。”燕凜長笑一聲,頭也不回,驅馬而下。
封長清眉頭一皺,還要阻止,史靖園卻低低喚了一聲:“封將軍。”然後,沉默着搖了搖頭。
封長清嘆息一聲,終於什麼也沒說,跟了下去。
史靖園凝眸望着那白馬上,迎風而馳的少年背景,清眸的眼眸中,有深深的憂慮。陛下,你還是這樣,渴望融進天地間最熱鬧之處,只爲驅除你心中的寂寞與寒冷嗎?你還是必須眼看着百姓歡快的笑容,百姓安樂的生活,纔可以找到,就這樣,微笑着,假裝快樂活下去的理由嗎?
茶攤將近,燕凜翻身下馬,牽着馬,步行向前。眼睛淡淡掃過已經在眼前的歇腳行人,那些碌碌風塵,掩不住他們臉上的微笑,身上淋淋汗水,反襯出他們眼中的明朗歡快。太平盛世,賢明君主,對百姓的生活,意味着什麼?
他無言地微笑,卻看不見自己笑容中的酸澀。
隔着好幾步,茶攤的主人已經大聲喊:“客官請。”
正巧有幾個人客人起坐離開,她忙走上前,用力擦乾淨桌子,恭敬地說:“攤子小,地方淺窄,客官包涵,請坐這邊。”
行得近了,才注意到這個攤主竟是個女子,而且走路微拐,想是腳上有所殘疾,不過行動倒是比普通人更加快捷靈敏。她擡起臉微笑時,露出臉上觸目的青斑。本應該是個讓人望之生厭的醜女。但是,她的聲音清朗響亮,她的眼睛明淨而充滿溫暖,她的表情,帶着發自真心的熱情和關切,竟讓人生不出厭惡之意,反而感到親近。
燕凜信手把馬繮拴在路邊的樹上,信步入座,身後史靖園也已趕到,很快坐在他的旁邊,封長清卻不肯坐,只是執劍守護在他身後。
青姑很自然地打量着新來的客人,那穿紫衣的少年,修眉鳳目,即使是微笑,也讓人有一種不敢直視的威儀。他身旁的白衣少年,卻如春風拂面,笑意溫和,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親切。而二人身後所立的黑衣男子,肅然沉凝,叫人見之生畏。
雖說地處京郊,而開茶攤的這幾個月,更見多往來京城的貴人,眼界開闊不少。青姑依然感覺,這樣三個人,不是普通大富大貴之人可比。就連其他的客人,多少也查覺出不對勁,兩三個與那兩個少年同桌的客人,竟是手足無措,急急忙忙轉換桌位,擠到別處去,而不敢與兩人共座。
換了以前,青姑一定會手足無措,心驚膽跳,異常怯場。而現在,她卻覺心中一片寧定。
“不管是天子之尊,還是普通百姓,只要持平常心,真心誠意地招待,就算是最好的老闆了。”
她還記得容大哥曾經的叮嚀,於是,真心地報以微笑,大大方方上前,把擦洗地乾乾淨淨的茶杯放好,提壺續水:“路邊小攤,只供平常茶葉,怠慢客官了。”
燕凜微笑舉起茶杯,置封長清皺眉不贊同的表情於不顧,更不理史靖園偷偷遞過來的試毒銀針,徐徐飲了一口,神色微動:“好茶。”
燕凜在宮中,什麼好茶喝不到,這路邊小小茶攤,茶葉再好,總也有限。然而一口茶飲下去,只覺生津釋汗,令人煩鬱盡消,心胸之間竟是一片舒適,便是皇宮之中的御茶也不能讓人有這種感覺。他忍不住好奇地道:“想不到一個路邊小茶攤,竟有這樣的好茶。”
青姑微笑着答:“客官誇獎了,其實茶倒未必是上好,只是曾經有人指點過我,哪一種茶最適合怯熱消汗,揚塵適意,再加上烹茶之時,水的火候把握準確,便能讓人有極舒適的感覺了。真要和上等茶來比,我這小攤子上的,自是不值一提。只是因爲,官道之上,來往行人,大多是經過長途跋涉,倍覺辛苦疲累,就是京城出來郊遊踏青的遊人,經過長時間遊玩,也會十分疲憊,這時一碗茶飲下去,倍覺生津止渴,舒適萬分。說起來,不過是合適的茶,給合適的人喝罷了,倒沒什麼大學問。”
燕凜聞言不覺大笑:“怎麼沒有大學問,便是皇帝治國,說起來,也不過是合適的事交由合適的人去做,這便是大大的明君了。如此說來,能烹好茶的人,說不定便能做個好皇帝呢,古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沒準就是這意思。”
史靖園用力咳嗽幾聲,封長清以不贊同的目光表示自己對此妄論的反對,青姑更是嚇了一跳,手裡的茶壺差點沒脫手扔地上,驚慌地道:“客官千萬別開這樣的玩笑,皇上是明君啊,我們老百姓都很感激他老人家……”
史靖園一口茶直噴出去,若不是他及時扭過頭,就得噴了燕凜一臉。
燕凜則幾乎直趴到桌上去,勉力按着肚子,忍笑忍得面目扭曲:“他老人家……”
“是啊,皇上是天子,是神龍轉世,帝星入命,就是再小,他也還是老人家嘛,他一親政就減免了我們老百姓的好多重稅,又大赦天下,清查冤獄,還抓了好幾個貪官呢。我們全村人的日子越過越好,都是皇上的功德。聽說,皇上就要迎娶秦國公主了,常有來往的路人說,以後和秦國結盟,燕國就是最強大的國家,別的國家就不敢隨便對我們動兵,我們老百姓就再也不怕戰亂,再也不會有人妻兒離散了。皇上這可是積了大德了。我們村裡,家家戶戶都準備了燈籠喜字,只要皇上大婚的消息傳出來,不用里正來催,我們就家家門口掛起來,替咱們皇上慶賀呢。”
青姑的話語因爲明顯的見識不足,而帶出鄉下人的憨氣,正因其憨,方越顯樸實摯誠。
燕凜初時帶着好笑的表情聽,漸漸笑容斂去,神色悠悠,也不知道是悲是喜,良久,方淡淡道:“謝謝。”
青姑恍然不解地“啊”了一聲。
“謝謝你的好茶。”燕凜朗聲一笑。
青姑溫和地笑笑,正要答什麼,旁邊有人叫加水,她應了一聲,就忙過去招呼了。
燕凜長身而起,袖子隨意在桌上一拂,拋出個小金錠子,回首對史靖園道:“咱們出來得也太久了,回去吧。”
青姑正在支應幾個客人,聽得一聲呼喚:“泡茶的姑娘,茶錢我們可放桌上了。”
青姑手上正忙個不停,頭也沒來得及擡,就應了一聲。
等到略略得閒,迴轉身往桌上看時,卻是一驚,那金光燦燦的是……
她嚇了一跳,跑前一步,一把抓起來,放在眼中,看了半晌,猶覺不能置信,又塞進嘴裡,咬一口,牙齒痛得差點慘叫一聲。
這種貴重東西,就這麼隨手往桌上一扔,幸虧剛纔那客人佔了一個空桌,沒有別的同桌之人,旁人一時又沒注意,否則還不得讓人順手給取了去。
才幾杯茶,就給一錠金子,這也太……青姑一陣發暈,擡眼看看,前方那三人都沒上馬,拉着馬,徐步而行,似乎不時在對答幾句,走得也不算太遠,要想趕過去把金子交還,可這邊卻又不斷有客人呼叫,不能拋開不理,正自怔愕爲難,卻聽得耳邊一聲笑語:“青兒。”
青姑大喜,轉身道:“容大哥,你來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