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追風,傅漢卿就輕鬆多了。抱了狄九上馬,一手按在他的背心輸入內力,重新一點點打通他已然閉塞的經脈,一手控繮,催促追風,放蹄奔馳。
初時他還低頭問狄九:“你有安全的去處嗎?”
狄九隻是沉默。
傅漢卿乾笑,放開繮繩,習慣性抓抓頭。也對,現在雙方是敵人,他有啥地方當然不能讓自己知道。
“這個,我不太懂怎麼逃跑,怎麼躲追蹤。那,我可只管往前跑了啊,你要覺得我有什麼做得不對,告訴我一聲。”
狄九依舊一言不發。
傅漢卿頭上有些冒汗。唉,我也知道你對着我不自在,可是,這只是暫時的啊,我很快就會從你眼前消失了,你委屈一下吧。
他心裡唸叨着,嘴裡卻着實不敢說什麼,唯恐又把狄九惹得動氣。他現在的身體,實在是經不起他氣了。
傅漢卿不由得想起以往,自己動不動就惹得狄九拍桌發脾氣的往事。對自己實在是沒什麼信心,只好悶着頭不說話,只顧專心輸送功力。追風愛往哪跑往哪跑,他是顧不上在意了。
只是,這樣長久的沉寂,終究讓傅漢卿也不自在起來。
其實,很久以前,他就不由得設想過許多次重會的情形,卻從來沒想到,會這般的默然無語,寂然相對。甚至從頭到尾,他們連目光,也只對視過一次。
狄九平靜得不對頭。即沒有掙扎着拒絕他的幫助,也沒有冷言冷語迫他離開。這樣沉靜地接受一切,讓傅漢卿不能不擔心。
總覺得有很多話應該是可以說一說的。總覺得,即使前情不再,江湖相見,有些往事,大家也可以坦然地談一談的。然而天地寂寂,唯餘馬蹄聲聲,傅漢卿忽然覺得,那些彼此之間的舊事,的確是,不說也罷了。
只是這樣的沉寂逼得人心慌起來,他只得乾咳兩聲,輕聲說:“這個,嗯……對不起。我想,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今天,可能是讓你的很多手下離開你了。”
寂無回聲。
“可是,我真的是沒辦法,我,這個,我……”傅漢卿發現,經過了這麼多事,原以爲自己成長了,可是其實,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笨拙。
而狄九,仍然是沉默。
“我知道,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很多人都罵你,可你其實也不用太介懷的。反出修羅教這件事,你真的是沒什麼錯。不管其中有多少是因着野心,修羅教實在也欠你很多。何況有野心也沒什麼不對啊,野心啊,不就是大志嗎,胸懷大志……”傅漢卿煩惱地死命抓頭。天啊,自己太無聊了,這人難道會在乎別人怎麼說嗎。自己這不是廢話。唉唉唉……
“其實這一戰,勝敗也就那麼回事情了。修羅教也受了重創,你也算報了仇了。你自己的實力雖然損失一些,但是扔掉那些沉重的過去,靠自己的拳腳打出一片新天地,不也是很有趣的事嗎。你不是那種跌倒了就爬不起來的人……”
傅漢卿覺得自己所謂的安慰鼓勵好蒼白,好無力。可是,他又實在不知還有什麼別的可以說。
“以後就放開自己好不好,別老想着過去的仇恨了,那會活得很累很辛苦。相信我,你活得好,就是最好的報復麼。蕭傷瑤光他們不是敵視你嗎?你就別理他們,振作精神,活出精彩讓他們眼紅羨慕好了……”
他嘮嘮叨叨說個不停,狄九卻始終只是靜靜地聽。
這個笨蛋,倒是一字不提當年,一句話不講二人情分。再相見了,他還是隻會傻乎乎得罪自己的朋友來救他,只會笨呆呆努力說一些拙劣可笑到極點的鼓勵的話,還小心地唯恐說錯,傷到自己的自尊。
沒有似海深情,也沒有百般怨尤,沒有讓他難堪的一切行爲。
然而,他依然是冷笑,這個傢伙,還是笨到完完全全,無可救藥。
這一路行出多遠?天地漠漠,荒道崎嶇,蒼蒼環宇之間,只有馬蹄聲,和着那笨蛋一路不停的嘮叨起起落落。
這一路行出多久?聽那笨蛋說了一路的話,究竟說了些什麼,他其實也沒聽得。但是,只覺安靜地聽着這個聲音,心中便也寧靜了。那些激涌的怒濤,那些刀絞般的痛楚,便也漸漸平復了。
感覺到真氣一點一點地重新凝聚,知道力量在很慢很慢地恢復過來,而道路卻還象長得沒有盡頭。
然而,就在下一刻,傅漢卿拉繮住馬。他扶着他下馬,走進路邊密林,輕輕抱着他依樹坐下,低下頭,終於在近距離凝望他:“我要回去了。”
狄九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依然平靜地望着他。
傅漢卿神色複雜,微微低頭,然後很快擡頭一笑:“你傷得很重。不過我已經用內力替你重新打通全身經脈,你只要好好寧神調養,應該能慢慢恢復。只是你的心脈好象已經受創,以後千萬要小心身子,還有短時間內,絕對不要動用真力了。我……”
他從懷裡掏出一顆明珠,輕輕扳開狄九那有些僵硬的手指,小心把珠子放在他的掌心。
“我身子不好,常常睡不着覺,碧落瑤光他們爲此費了很多心思。這是他們替我從海外異域尋來的月寒珠,據說可以安神寧氣,助人入眠頗有成效。可是,我只是身子弱,晚上常咳嗽,這才睡不着的,不是心思煩亂,這珠兒自是派不上用場。你留着吧。說不定對你有用呢。”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這珠子好貴的,你就是不喜歡,也別扔了啊,放在身上也不損失什麼的。”
他這操心多多的笨樣子,惹得狄九幾乎崩不住冷漠的臉,而笑出聲來。
見狄九還是板着臉不說話,就連傅漢卿這樣厚臉皮的,也終究是有些自嘲地笑笑,慢慢站直:“我真的要走了。我答應了狄一要去和他會合的,我……”
他有些失落地一笑,覺得自己的廢話,的確是多到了極點。
搖搖頭,輕聲道:“你的馬借我用用可以嗎。”
也不待他回答,便回身走向林外。
這一刻,心中不是不悵然的。
從未期待過前情再續,只是,沒想到,再次相見,自始自終,他不曾對自己說過一個字。
原來,他厭他,竟然至此麼?
這明悟讓人胸口略略有些發悶。所以他只好努力向着陽光,擡頭笑一笑,走到林外。看到追風,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幾步,道:“你小心藏好,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派人搜索追殺你。”
交待完最後一句話,待要再次回頭出林,卻見狄九終於淡淡開口:“你的武功怎麼恢復了?”
乍聞他開口發問,傅漢卿要愣了一下,才能明白,他終於對自己說話了。要等下一刻,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然後他低笑。是啊,目睹這麼強的力量,任何一個練武的人,都會耿耿於心的,難怪他忍不住要問啊。
“我學的內功心法很特別,只要心無得失功利之念,就能一日千里。每一呼吸,都是在練功,就連吃飯睡覺做任何事都不例外,所以,練起來是很快的。這兩三年練下來,也就差不多恢復了。”
他也不知自己的解釋有無讓狄九滿意,狄九隻是淡淡垂下眸,又復沉默。
傅漢卿耐心地等了一會,沒等到別的話,只好乾笑兩聲,再次準備離開。狄九卻又問出一句:“我們鬧成這樣,你的頓悟還有希望嗎?”
這一次,傅漢卿是真的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
“頓悟……那事,那個……我……我其實……”他直着眼望狄九:“我早就忘了……呵呵,你還一直記得?”
狄九徐徐擡眸,定定望着他,然後,脣角慢慢上揚,嘴脣微張,無聲且奇慢地笑了起來。
呵呵,他早就忘了……原來他心心念念,死死銘記的事,他早已忘得煙雲俱散。
他卻一直耿耿於懷。
他也許不是全無保留,卻是真正的努力愛他,認真愛他。
而他,卻一直一直不曾忘記,這一場情愛,只是爲求一次頓悟,這一場情愛,可以爲任何人而生。
他只知要愛,僅此而已!
而他,眼也不眨地毀滅了這愛,僅此而已!
傅漢卿愣愣望着狄九。
是啊,論文!他是爲了通過論文才要去愛的。然而,當他真正與他牽手,當他真正與他交融,當他真正決定同他並肩去過這一世時,便將那論文忘到天外去了。
這麼多年流水而過。他從來沒有一次想起過論文,他幾乎以爲自己到人世走一遭就是爲了去同這個人深愛這一場。現在被狄九提醒,才猛然驚悟,對了,一切的一切,其實是爲了一場論文啊。但是……爲什麼,他其實從來沒有在意過呢。自己果然是最不負責任的壞學生啊。
可是,狄九又爲什麼要有這一問呢?
他呆呆望着狄九,看着他如此緩緩微笑。
那樣俊朗的面容,如此平靜地綻開一個笑容,本該極好看極悅目,傅漢卿卻只莫名其妙地感覺冷。冰冷。
他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
在那一刻,他其實有過極短的一瞬衝動,想要重新走到他面前,想要低頭凝視他的眼,想要伸手去握他的手。
然而,最終,他卻只前進了一步,然後,看定了他,極真誠地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的事只有我們自己明白。當年的事,我們都犯了錯。也許,我的錯誤,是更多更大些。我有很多地方都忽略了你的感受和想法。其實當年的那些變故,對我也不全是壞處的。你教會我許多東西。我現在很勤快了。我很努力地處理教務,我很用心地練功,我很認真的學習掌握內力的輕重緩急。現在我懂了很多事,能做很多事,而且,我也知道了這世上有很多人對我很好很好。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諒我,也希望你不要責怪你自己……”
狄九終於不再微笑,他只是咬牙。我什麼時候怪罪過我自己?!我什麼時候內疚到需要你的寬容來救贖!!!
傅漢卿終究還是覺出自己這些無聊的廢話,在那人看來,幾乎象是侮辱了。只是,有很多話,原來終究還是忍不住。
即使是在明悟自己的愚蠢之後,他還是忍不住說了最後一句話:“以後待自己好一些吧。記得,活得好,就是最好的報復了。不管你想報復的是修羅教,還是……我……”
他再次回頭向林外而去,這一次,沒有停步,沒有回首,而狄九,也沒有再呼喚他。
狄九隻是靜靜地坐在樹下,看着他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不記得我曾經傷你至深?不記得我曾經負你至重?再見面,你說的居然不是,以後請待我好一些吧,卻只說,以後待我自己好一些吧?
愚蠢!可笑!
林外馬蹄聲響,自近而遠。
活得好,就是最好的報復了?
這兩年多來,你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活得很好,難道是想報復我嗎?
狄九真的笑出聲來了。
四周再無第二個人,他終於可以笑出聲來了。
儘管笑聲微弱得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儘管每笑一聲,胸口便刀割般疼痛。
笑得數聲,他低頭凝視掌中那靜靜散發異樣華光的寶珠。
月寒珠,雖不如天魔珠甚多,到底名列天下十大寶珠之一。
那些人肯把此物找來給他,待他之心不可謂不誠。
可是,每一次他又都是這麼漫不經心,將連城之寶放入他的手心。彷彿不過是放一根草。
天魔珠如此。月寒珠也是如此!
狄九手指微微動了動,不知是要把這寶珠握緊,還是鬆手扔開,然後,最終,他只是閉上眼。慢慢在心中默數:“一,二,三,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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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酒,真沒想到,這麼一個山腳下的小鋪子,還會有這樣的好酒……”狄三一揚手,一整壇酒對嘴倒下來,才盡興灌下兩三口,就劇烈咳嗽起來。
狄一白他一眼:“少喝點。”
“放心,我的傷雖不少,不過都不重。這樣喝酒,才盡興啊!”
狄一朝天翻白眼,是啊,連肋骨都斷了兩根,還敢說傷得不重。我該誇獎你皮厚麼?
“誰有空擔心你,我是怕你把酒全喝光了。總得留些給阿漢。”
“聽說傅教主不太會喝酒啊。還不如我代勞。”狄三把一整壇酒半喝半漏半浪費地折騰光了,信手一扔,酒罈子打個粉碎,他這裡手腳一攤,倒在地上,喃喃道:“同樣是山頂,這裡可比追月峰那邊舒服多了。”
狄一哼了一聲:“是啊,沒了一堆凶神惡煞,多了個不知死活的酒鬼。”
嘴裡雖罵他,到底自己也忍不住,信手提過一罈酒,拍開封口,喝了一大口。
狄三哈哈大笑,邊笑邊咳嗽,邊咳嗽邊笑。
“這就對了,不用呆坐着傻等啊,沒準這時候傅教主和舊情人一路說一路聊,舊情復燃難分難捨所以把我們晾在這裡喝西北風……不如喝點酒。”
“你少胡八道。狄九的性子你不知道麼?孤高驕傲,死硬到底,無論如何……”狄一嘆氣。“他是不會回頭的。而阿漢他……他其實也是個死心眼。他不恨狄九,卻未必願意一切重頭來過。更何況,他說過會回來與我會合的。”狄一微笑起身,在山之巔負手遙望遠方,眼神異常快慰:“他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他許下的諾,從來不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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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漢卿策騎着追風一路往回,縱騎如風。
擡眼望,天地一片廣闊,心境也覺開朗許多。
在前方,狄一在等着他。
他的朋友在等着他。
這一世,雖說論文是肯定過不了,卻絲毫不曾虛度。
瑤光碧落蕭傷莫離,每一個人都對他極好。
有狄一這樣的朋友,不離不棄。
就算是陌生如狄三,也肯爲他一點恩義,冒險搏命。
若無這一番睜眼看世界,不會有與狄九這一場翻覆之情愛,卻也同樣,會錯過這麼多的美好。
如今細想,以往諸世,多受苦難,真的也不能怪旁人太多。或者,最應該爲之負責的,是自己吧?
是自己固執地不肯去看,不肯去聽,不肯去接受,不肯去理解,是自己把自己關在了最小最黑暗的籠子裡吧?
其實,只要一舉步就能走出來,其實,只要一睜眼,就能看見。
這人間,有善,有惡,有負義,也有恩情,不是沒有黑暗,但光明之中,也有更多的精彩。
這……就是人間歷練的意義嗎?
這就是教授同學們,一再期盼他能感受了解的一切嗎?
他舉目遙望遠方雲天盡頭,想着所有曾善待他的人,微微笑一笑,默默在心底說:“對不起……我……騙了你們……”
然後,閉目,撲倒在馬背上,鮮血同時自七竅向外四溢,四肢百骸無不發低沉的異聲,便似每一節骨頭,都在受重力擊打一般。
天地自然,造化有道,一切一切,自有其平衡的真理在。
任何絕對的強大,和絕對的弱小,都會被自然慢慢地淘汰,永遠地消失。
武功,也是一樣。
縱然他所練的內力,是勁節,小容,方輕塵,三人齊心合力,共同融合人間所有武功精髓,再借助電腦分析人體的構造,潛力的極限,血脈運行規律,然後才研製出來的天下頂級神功,也還是一樣。
即使這項武功練之事半而功倍,威力勝過人間任何武功許多倍,也一樣有極限。即使以傅漢卿的心性最適合練這武功,效果倒比小容輕塵勁節這三個創功者,還要強上數倍,卻也同樣不是無所不能。這神功再強再厲害,也只是人間極致,斷然不可能比擬神魔。
就算是沒有受過傷的他,全力出手,也不可能有今日這種詭異恐怖的效果。更何況,他還曾經武功盡失,這兩年半來,他雖然爲了有朝一日,能夠保護一些人,而以前所未有的態度認真練功,甚至小心地訓練自己對內力的掌控能力,但卻也不可能……
他能一喝之威,震動雙峰,一掌之力,自生烈風,只是因爲他以一種強橫的方式,將內息引得瘋狂暴發起來。和修羅教的高手使用天魔解體大法,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功力盡數暴散,身體,自然也受到無法恢復的傷害。
更何況,他的身體本來就虛弱,又哪裡經得起這麼強橫的力量衝擊。
只是他天生不怕痛,對於身體的不適,有着超乎尋常的忍耐力,這才能在人前一直遮遮掩掩,不被發現。
只是……忍耐也有極限,強撐也終會無力。
倒下之後,整個身體便不再屬於他了。
有多少經脈在體內崩斷,有多少血肉在嘶喊呻吟,有多少鮮血在瘋狂地要從七竅涌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見不到他們了。
他和狄九說了的。他,是要回去了。
如許人生,他知道了愛,也識得了怨,他有過情人,也得了朋友。他學會了去關心別人,守護別人,卻也同樣學會了,原來,人真的是可以說話不算話的,原來,人真的是可以對關心自己的人說謊的。
眼前一片漆黑,他什麼也看不見。
天地寂然無聲,他什麼也聽不到。
知覺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最後的一點清明裡,是很多很多的人。
“瑤光,碧落,蕭傷,對不起,我的任性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可是,我沒有辦法不這樣做。另外選一個教主吧,他會比我做得好很多很多。”
“狄一,對不起,我騙了你。這我一生第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說話不算話,許諾做不到。居然是對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啊。我不能眼睜睜看着無數人就這樣死在我周圍,我只想保護一些生命。可我不知道怎麼去阻止狄九和瑤光他們拼命,我多麼害怕,看到他們在以死相拼。我就是自己衝過去,也不懂怎麼阻攔,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會打架……只有這樣,只有這樣我才能阻止一切,我只是想要保護一些重要的人,我只是……對不起,我……我只是,想要救他……”
“狄九,對不起,雖然很多事情我還是不明白,但是我知道,當初,我錯的一定很多很多。原諒我,無論我錯的是什麼,請你原諒我。原諒了我,你也才能放開你自己。請你,待自己好一些吧……”
黑暗沉沉而降,他閉目再也睜不開。
終於,可以睡去了吧。
這一世,真的好累,好累。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吧。
狄九在心中默數到一百,聽着馬蹄聲由遠而近。
伸手按着大樹,慢慢站起來,一路扶着樹走出去,林外,追風正焦慮地徘徊長嘶。見得主人出現,立時跑到近前。
狄九輕輕撫了撫追風,低聲說:“帶我去找他。”
傅漢卿,有所得必有所失。沒有什麼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這個道理,我很早就懂!你今日的驚天之威,根本不是人間所有。我不信有任何神功可以做到這一點。爲了震撼所有人,你付出了什麼?
傅漢卿,你不怕痛,而且居然學會了掩飾,學會了說謊,可是,內力卻不會騙人。你輸入我體內的真氣,雖然強大,卻明顯帶着強弩之末的枯竭。真是白癡!
那一喝一掌費了你多大心力,還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把真力傳給每一個受內傷的人。
你明知修羅教可能會搜查追殺我,居然不把我送到一個勉強算安全的地方就離開,不是你無情,只是你已經撐不下去了。
你明知我受傷,卻要騎走我的追風,不是你懵懂不知世事,只不過是,你連走,都沒有力氣了。
你覺得你可以騙過所有人,躲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聽天由命嗎?你卻忘了,追風是有靈性的寶馬。
狄九擡頭上望,是陽光太亮吧,刺得人眼中幾乎掉淚。
阿漢,原來,這麼多年過去,我其實還是這樣瞭解你這個傻瓜!
日落星移,月照高空。
山最高處風最寒,美酒猶在,卻再無人有心去飲上一口啊。
狄一獨立高處,那遙望遠方的背影,幾乎已凝成了石頭,這樣地張望,這樣地等待,到底已經多久,多久了。
狄三再不說那些傅漢卿要談情說愛,沒空回來的閒話了,反而低聲道:“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他武功高得那麼如神如魔,誰能傷他,就算狄九有心害他,都傷成那樣,也做不了什麼事,也沒有人敢再跟隨狄九去做他的敵人……”
“他自然沒事,他怎麼會有事?他雖然有些死心眼,並不是笨蛋,該防備該小心的,他全知道。就是狄九想再刺他一劍,也沒那麼容易。”狄一怒聲打斷他的話。語氣極不客氣。
狄三卻不生氣,只笑笑:“是啊,也許只是狄九傷得太重,他一時放不下,耽誤了時間,他一定會來的。”
“他一定會來的。”狄一忽得重重一拳向旁擊去,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樹,生生被擊得從中斷開。
狄一卻全然沒有注意自己手背被擦破的血痕,只用那已經酸澀的眼睛,望着那遙無盡頭的遠方。
他會來的。
他答應過我,一把狄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回來。
他從來不騙人,他從來不會說話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