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盧東籬

風勁節背了一夜土袋卻沒有死的事,監牢裡頭,上上下下,瞞得滴水不漏,一心只想拖過這兩天,等到新官上任再說。

正巧劉銘也不想在自己的離任之前讓外人知道風勁節死了,所以也下令瞞喪不報,再加上眼看着接任的官就要到了,他整天就忙着打點行裝,收拾財物,處理公文帳目,確保能把一些違法不端的把柄全給清除了。

因此風勁節的事,他也只聽管家回報,便放下了心,沒有在意。只讓人賞了一干獄卒又一再派人叮嚀不可泄露消息,就當放下心中巨石,從此不再過問此事了。

兩天之後,新任的縣官到了。

前後兩任的大老爺彼此見過禮,交接過公務,劉銘便急急離開濟縣,赴任去了。

劉銘知道自己爲官頗爲苛虐,因風勁節之事又得罪了滿城的縉紳,必不會有百姓婉惜苦留的,便私下出錢,僱了一幫流民,裝作民間長者,一路送行,抱靴臥轍,百般不捨,又送上萬民傘若干把,他視若珍寶一般,抱在懷中,打算帶着赴任。

這樣一來,走得即漂亮好看,將來把此事傳揚,又是一個升官發財的資本。

滿縣上下,都被劉大老爺這一番做作給弄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世間真有人臉皮厚至如此境地。

便是新任的縣太爺在送行之時,發覺這些所謂的民間德高望重的長者,人人破綻百出,恍然大悟之下,也不覺微笑搖頭。

而衙門裡上下的差役此時則已經開始忙着互相打聽,新任的太爺爲人如何,性情怎樣,喜好什麼,厭惡何物。

從來是鐵打的衙役,流水的官,要把每一任大老爺都服侍舒服了,可不是容易的事。

一時間,縣衙裡上下下下,所有人見面說的話題,都離不開新任的大老爺。

“李頭,這新老爺怎麼樣啊?”

“剛上任,看不太出來,不過,人好象挺和氣的,也沒什麼架子。”

“我倒覺得他很年輕,長得也不錯啊,讓人看着就舒服。”

“那是大老爺,不是戲臺上的角,管他長相不長相,最重要是好伺候。”

“說起來,他的行裝真是簡單,只兩個箱子就沒了。沒帶家眷倒罷了,連下人也沒有,聽說跟在他身邊幫忙的,不過是一個跟着他讀書的族弟。沒準他還是個清官呢。”

“清官?開什麼玩笑,除了寶得樓說書先生的嘴裡頭,宏運戲樓每天演的戲文裡,哪還能見着清官。”

“是啊,他縉紳商會的宴席他不也是去了嗎,照老規矩送的禮,他不也是一文不少地收了嗎?清官?這年頭哪還有清官。”

“說得也是,聽說他本來是個大官,後來犯了事才被貶到這小地方的,要是個清官,哪能犯事啊。”

“他是被貶的嗎?這可看不出來,臉上總是帶着笑,一點失意的樣子也不見啊。”

“是啊是啊,你這消息可靠嗎?”

“這個,我也是聽說而已……”

總之,關於新任縣太爺的種種傳聞議論,一時間竟是數之不清。

而被所有人關注的濟縣新任知縣盧東籬,卻是根本沒空在意別人對他的議論。

他上任的第一天,忙完了交接事宜,便親自送劉銘離任,第二天費了大半天時間,應酬本縣縉紳名流,回了衙門也不休息,就直接翻看公文,清查檔冊。

一查之下,也不由對劉銘任職一方的所作所爲,頗爲佩服。

這位縣太爺在任其間,十分之勤政。特別是在處理官司方面,勤快得出奇。翻看案卷就會知道,濟縣的案子發生之頻繁遠遠超過普通縣城。而縣太爺審案之勤勞用心,也足以讓其他的官員自慚。

看文檔中,甚至有一天之內連審五六個案子的記錄,真是了不起啊。

只不過,十分奇怪,爲什麼這樣勤政的大老爺在任,積壓未經處理的案件依然堆積如山呢。

翻看文書,所有處理過的案子,幾乎都和有錢人相關,難道這一個縣的有錢人都爭先恐後地想要犯案違法嗎?

不過,最後審理的結果,一個個有錢人又大多無罪釋放,一切純屬冤情。

而堆積未判的則多是貧家案件,或是街上偷個饅頭,或是家無餘財的貧漢鬥毆,或是因窮苦,欠租而被東家告到官中來的窮人。總之是和大筆錢財扯不上邊的官司案件,一概不審不判不管不問,全堆在一邊。

這種作法,直接造成長久以來,濟縣的監牢有進無出,因爲沒有空餘地方,連死牢裡都住滿了小偷小摸的小賊。

當然,一位縣太爺的工作,絕不象戲文裡演的那樣,整日遊手好閒,只要等着別人敲鼓告狀。相比處理案件,整個縣城以及治下五鄉十一村的民生,纔是做一方父母官最重要的事。

然而,自己那位前任,在任職內,好象除了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得催捐催稅之外,就再沒有幹過別的什麼正經事了。

該敬佩這一方小小縣令爲國庫的充盈作出的貢獻嗎?

不過,趙國的捐稅一向並不重,又何至於讓一方知縣,這般全心全意,全力全情地勤政催捐呢?

盧東籬微微嘆息着,勉強自己暫時不要多想那些催來的錢的去向到底是不是國庫這個問題,只是繼續翻看案卷。

當風勁節三個字映入眼簾時,他也沒有太過在意,只是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忽得低低咦了一聲,原來劉大老爺的監牢裡,到底還是關着一個有錢人的,原來,這如山的案子裡,終於有一位有錢人,沒有脫罪,沒有在事後證明有冤情啊?

他微微一笑,繼續往下翻看,眉宇便又漸漸皺往一處。

雖說地主催租,欺壓佃戶至死之事,各地都時常發生,但多是令下人行之,風勁節即是富甲全縣,又何至於親自催租,親手打死佃戶?

原告口供過於簡單,風勁節如何行兇,怎樣打死人命,全無說明。

公堂記錄更極爲奇怪,似乎並未經過任何審訊,犯人就直接認罪。看案卷,似乎有大段的話,已在文書中被刪去了。

那公堂上又到底說了些什麼呢?

此案疑點即衆,盧東籬便招來了衙中捕頭細問審理此案的經過。

那捕頭自然也是沒少收風家銀子的,也猜着風家最遲這幾日,就會對新任縣太爺這邊使銀子了,沒想到,風家的人還沒上門,縣太爺倒自己主動問起來了。果然是一縣首富,過於招人注意啊。

捕頭即有了這個機會,自是一疊聲地替風勁節喊冤:“那風大官人實是冤枉的,這滿縣上下,誰不知道李家男人是自己好賭在賭場上欠債被人追討打死的。只是前任太爺同風大官人有些嫌隙,便生生讓那殺人的兇犯逍遙自在,卻把風大官人關入牢籠了。”

“若是如此,那風勁節又爲何認罪呢?”盧東籬不解地指指案卷“案卷中記載,並未用刑啊。”

“雖說不曾用刑,但風大官人知大老爺甚是厭惡他,唯恐因此受刑遭難,所以才認罪,只求暫時不愛皮肉之苦罷了。”

陪同盧東籬前來上任,幫他處理大小事宜的族弟盧東覺此時不覺微微一哂:“那風勁節怎的如此懦弱膽怯沒有骨氣,這殺頭的罪名,只爲害怕受刑,就一口認下來,若是就此賠上性命,真不知道該算是誰的罪過了。”

盧東籬微微搖頭:“從來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屈打成招之事,何曾少過,原該庇護一方的官員,卻讓百姓懼若妖魔,以至民間常有屈死不告官之言。爲官者應當反省自身,又怎麼怪得百姓懼禍畏刑。”

“即是如此,大表哥,你就快快開堂,審一審這個冤案吧。”盧家年少的族弟兩眼放光地說。

盧東籬回頭看看自家小表弟那興奮的樣子,不覺失笑,這個大孩子,怕是清天大老爺平冤斷獄的戲文看多了,整日便盼着自家哥哥也這麼給他演上一回,讓他也出出風頭,嚐嚐跟隨清天的滋味。

他只微笑,漫不經心地答:“等把這些積壓的公事全處理完了再說吧。”

便不再理會小表弟熱切的眼神,只安靜地繼續翻看文書。

捕頭等了半日,等不到大老爺再對此說半個字,又是失望又是沮喪,想要找機會再提提風勁節的事,奈何此時盧東籬的心思已被別的公事給佔去,只是一邊雙目如炬,迅速地審看公文,一邊不斷提出若干問題。

每一問都切中要害,每一問都鋒利深入,使得捕頭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回答,再沒有半點功夫去替有錢的風大老爺考慮了。

光是整理舊文書案卷的工作,就做了三個多時辰,直到深夜,盧東籬猶自毫無倦意,只是偶爾擡頭,看到可憐的捕頭大人一副要虛脫的樣子,再回首,望見自己那年少的小弟,也已是閉目晃腦,站立不穩,不覺又是一笑,這才放下手頭公事,站起身來,笑道:“今晚就到這吧,你去歇着吧。”

倒黴的捕頭因爲應付大老爺的提問,幾乎筋疲力盡,還時時因爲不能及時對於縣內事務做出正確回答而醜態百出,倍加難堪。此時聽盧東籬這麼一說,如獲大赦,趕緊着就施禮告退了。一出文案房,便奔跑如飛,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對大方的風大公子懺悔:“風公子啊風公子,真的不是我不幫你,這種情形,我實在是自身難保啊。”

盧東籬待他跑了,才笑着在盧東覺頭上敲了一記:“回房再睡吧。”

盧東覺迷迷糊糊地睜眼,迷迷糊糊地揉着被打疼的腦袋,迷迷糊糊地問:“大表哥,你的事辦完了嗎?”

盧東籬又好氣又好笑:“還說能替我打點私事,幫我處理公務,死乞白賴地非要跟着我,才第一天,你就敢在做事的時候睡大覺。”

盧東覺揉着腦袋滿腹委屈地說:“大表哥,我跟着你,即是爲了讓你方便教導我讀書,準備明年的科考,也是爲了在你身後學學怎麼做官,可你看看你,眼前有一個天大的冤案,你也不管,這叫人怎麼還提得起精神來。”

盧東籬又是屈指在他額上一彈,笑道:“虧你還整日想着科舉應試他朝爲官,怎麼就不知道,爲官者審理案件,斷不可偏聽偏信。我們的一念之差,便是旁人的生死禍福,身家性命。任何案件,都當詳細查問,審看證據,向所有相關之人問訊供詞,仔細聆聽別人的話,卻必須在自己心中先存疑。只他說了一句,你便認定這是冤案。一個捕頭,爲何爲一個兇犯,這般拼力叫屈,這其中關節,你怎麼也不想一想?”

盧東覺直着眼睛,怔了一會子,忽得雙手一拍:“對了對了,風勁節是個有錢的人。那捕頭必是叫他買通了。即能用錢來買人通路子,那這肯定不是個好人。我看,沒準佃戶就是他打死的。這有錢人,地主老爺,打死可憐的農民,不是常事嗎,即是窮人告富人,那當然是被富人逼到忍無可忍才告的。”

盧東籬第一時間伸手再次狠狠在他腦袋上一拍:“幸虧你不是個官,否則還真不知道要弄出多少冤案呢。你真以爲所有的故事便都同戲文中一般嗎?若不是幫着窮人對付富人便不夠資格做清官嗎?案子還沒審,事情還沒明白,就心中先存了定見,這是判案之大忌。有錢並不是罪過,不能因爲別人有錢就先訂人家的罪,明白嗎?”

他一邊說,一邊一揚手。

盧東覺也不管他本來想幹什麼,雙手護着頭就往後退:“別打別打,被你打傻了,考不中功名,你去賠我爹孃一個未來的狀元。”

盧東籬笑着瞪他一眼:“行了,回去睡吧。”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外行去。

盧東覺嘮嘮叨叨追在後面:“大表哥,你說了半天,還沒說該怎麼辦呢?這麼大的案子,總不能放在那裡不管不顧吧。”

盧東籬擡頭看看天上一輪清明冷月,笑笑道:“咱們初來乍到,應該好好熟悉一下濟縣,明兒四處轉轉吧。”

“轉轉?”

“是啊,在縣城裡裡外外,都走走看看,瞧瞧這裡的風土人情,看看百姓的生活如何,需要些什麼,當然,與衙門有關的方,也得去走走,比如……”

“比如……”盧東覺了也摸着頭說。

盧東籬望着天空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一定會有負族叔所託,想讓這個小表弟學有所成,衣金腰紫入仕途,好象實在是比較困難的。

他悶悶地搖搖頭,把盧東覺的話接下去:“比如監牢。”

“對了。”盧東覺恍然大悟,用整個衙門都能聽到的大聲音喊道“尤其是死牢,我們當然要去看看的。”這年少的大男孩再次兩眼放光“大表哥,你說得太對了。”

而盧東籬唯一能做的,只有擡起頭,再嘆一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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