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相,我想了很久,終於決定不練。”夜色深處,燕凜的聲音出奇地平靜。
容謙點點頭,神色寧靜,語氣依舊平和,漸深漸寒的夜色裡,仍就帶着一股淡淡的暖意。“好,那就別練了。”
щшш★ ttκǎ n★ ℃ O
他答得甚是理所當然,根本談不上絲毫的失望與不快。這樣的結局,其實他早已想過。
當初在小樓裡,遲疑着不肯歸來,與其說是爲了那忽然長出來的,不知該如何解釋的手臂,不如說是,他很清楚,以燕凜的聰明,面對如此奇蹟般的康復,很可能會猜出真相來。
忽然間發現,自己身邊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其實竟不是凡人,這會是多麼巨大的衝擊。
秦旭飛是天生的豪傑性子,剛毅堅韌,就算真對着個神仙,也不會覺得自己有哪裡不如。再說他是自己生了疑後,悄悄去查,然後再一點點觸及真相的,天長日久,自然也就慢慢接受了。
而盧東籬的性情,則是出奇地豁達,許多常人極在意之事,於他來說,根本雲淡風輕。風勁節笑言自己是神仙,盧東籬也就一笑置之,在他來說,風勁節重生,已是人生至喜至幸之事,真相原因,根本就不必去探尋了。
可燕凜卻是深沉多疑的性子,君主的身份,更註定了他思慮必多,顧忌必多,不可能象秦旭飛和盧東籬這樣放得開。面對這麼大的變故,短時間內,怕是很難適應的。
只是這般拖了又拖,容謙也覺得自己越來越患得患失,拖泥帶水得實在不象話,終究還是下定了決心,回來面對燕凜。
他不直接與燕凜相見,卻是先傳了封信過去,看起來似乎全是在體貼燕凜,怕他一下子驚喜太過,實際上,卻也是自己心中忐忑難安,竟是平生少有地情怯起來。
那時,他獨自在房內,時立時坐,茫然踱步,一時只覺時間過得太快,一時又恐時間過得太慢,直到那砰然聲響,房門被撞得大開,那個沉穩英明的帝王,昏頭昏腦地撞進來。
在那之後,就是一片混亂了,他那個得意的弟子,大燕那個城府深沉的帝王,象個瘋子般捉着他不放手,象個傻子般發笑,然後又如孩子般痛哭。
在那之後的好長一段日子,燕凜一直都是那個樣子。除了上朝理政之外,他總要守着他,總要抓着他的手,確認他的手還在,總要動輒查視他的身體,確認他真的治好了。
在旁人看來,是他微笑着容忍了燕凜的荒堂胡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怎麼在這樣的荒唐胡鬧中感受到快樂歡喜和溫暖的。
但是,在那巨大的歡喜和震驚慢慢沉澱之後,燕凜,開始思考真相了。
其實,容謙自己,倒是不介意同燕凜說明真情的。只是當日在小樓裡,大家既然有了守秘的約法,就應該遵守。換了方輕塵,也許會繞個彎,用別的例子來作類比似的說明,既不違背諾言,又把自己的來歷能力都交待得清楚明白,只是,容謙卻一向不喜歡這一類取巧的方式。
以燕凜的聰明,應該很短的時間就能看明白一切了,可他卻在好些天裡,經常心不在焉,看容謙的目光,也漸漸複雜。
他一直沒有再問過容謙,因爲他知道,既然容謙不肯說,自然就有不能說的理由。而容謙雖然沒有說明什麼,卻也可以看出他猜到了什麼,並且一直採取了默認的態度。
容謙可以不在意宮裡衆人把自己當妖怪般打量的眼神,可以不理會無數人在後頭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可以不介意史靖園忽然有些冷淡疏遠的態度,也可以平靜地接受,封長清在他面前忽然有了過多的禮貌和小心。他只是不忍心讓燕凜兩難。
燕凜一下子無法完全適應,不能象往常那樣與他自在相對,但又偏偏怕他不快活,努力要掩飾自己偶爾的不自在,反倒越發地心神不定。人與人之間,從來是相見易,相處難。過大的身份差異,立場差異,總會帶來一些相處的困難。這與兩人間感情深不深厚,彼此是否信任,其實並無太大關係。有很多事,不是一句不介意,就可以輕輕抹去的。可以在危急時替對方去死,不代表相處時,普不會有別扭不安。
容謙自己也是躲在小樓裡苦惱了好些日子,才決定回來坦然面對的,何況燕凜是突然發覺這個真相。
他願意讓燕凜自己不受干擾地做出決定,也不想在這個時候給燕凜添加更多的壓力,所以,他告訴燕凜,他要去找這時已經相偕離京的青姑和安無忌。
他飄然遠去,心卻一直在等待,等待着燕凜的決定。
如果一切恢復如常,他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回來,如果……如果燕凜始終難以適應,他以後就會盡量減少回京入宮的時間,以免燕凜不自在,反正不管如何,他總會一直悄悄守護着那個人就是。
然而,雖然他自己想好了如果燕凜不能適應後自己該怎麼做,卻從不真的認爲,這樣的事真會發生。燕凜也許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思者,去調整,去接受,去適應,但是,他絕不可能做不到。
在內心的最深處,他幾乎是不自覺得,這麼深深地相信着。
在他離京之後,關於燕國受天佑,容相得神助的各種流言,開始從各個不同的地方,以種種不同的方式傳遞着,傳得比他趕路的速度還要快上許多。結果,等容謙找到青姑的時候,青姑已經聽說過民間這些神乎其神的傳言了。她是個純樸老實的人,看到容謙這奇蹟般的恢復健康後的樣子,更是喜極而泣,完全沒有懷疑過那些傳言的真實性。安無忌倒是心裡知道這其中定有古怪,不過看容謙一副不打算說的樣子,再想想這個局裡所展示的皇帝的態度,聳聳肩,也就跟着裝糊塗了。
他們在那處城鎮停留下來,如同普通人家一般生活了一段時光,也有許多歡樂。
容謙心知燕凜必然放心不下自己,所以隔個幾日,便寫封信回去,信上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話,無非是生活點滴,閒逸樂事:
青兒新學幾個菜,做來十分開胃可口。
無忌不知死活,惹得青兒追打,四方抱頭逃竄,我自含笑旁觀,絕不相救。
此地小菜偏辣,初食略有不適,不過二三日,便覺其趣,非此不歡。
清晨即醒,忽覺奇香遙遙襲來,腹間立作響應,當着青兒竟如斯鼓鳴,滿面通紅出門看去,對面包子鋪爲罪魁禍首,食指大動之下,趨前將包子一掃而空,此後連續三天,日日吃包子,苦不堪言。
門前一棵枯枝,忽然抽出新綠,叫人十分歡喜。
飯後無事,入市閒行,見有小物,頗爲可愛,信手買下數件,復再前行,見數小兒聚集玩樂,隨手贈出袖中小物,微笑而去,十分快意。
近日忽喜愛城東王記酥餅,味美而酥,入口香脆,據說是本城百年相傳老字號。一日親赴城東市集,與無數同好擠作一團,爭而奪之,終及時搶購到數塊,不亦快哉……
安無忌頂着暗行御史的差事,以前行人司第二號人物的權責也並沒有卸除,各處的暗衛暗探暗樁暗哨都能聯絡得上,藉着這國家的機密聯絡線,直接假公濟私給容謙送信。
這人自己也不甚老實,偶爾也偷看個幾句,便慨嘆,咱們皇帝看完這信得妒忌死你……然後,很小人地湊過來,竊竊私語:“容相……我的幹大舅子,你不是故意寫了讓咱們皇上着急上火眼紅心跳的吧……”
容謙摸摸鼻子沒說話,我寫什麼大不了的事讓人着急嗎?
然而,到晚上居然半天沒睡着,自問再自問,這個,沒準真的是有點小人地故意爲之吧,因爲,燕凜再不着急,他就要着急了。
這裡的日子雖然閒逸又快樂,看着青兒幸福,他也覺得安心,但是,他還是……有那麼小小地一點點着急了吧……
他對着自己微笑,唉,看吧,總被方輕塵嘲笑做聖人的自己,偶爾也是會有點小人之心的。
沒過多久,燕凜的回信也來了。
同樣,也是說的些無甚要緊的瑣事:
皇兒發奶胖了,圓頭圓腦,極是可愛,抱在手裡,十分好玩,只是稍不順心,便放聲大哭,一不小心,還要叫他尿了一身。
天天都有一堆國務政事壓下來,漸漸煩亂,晚上好象睡得越發少了。
朝中那幫老古董,還是三天兩頭找麻煩,昨天惱了,和某個老頭叫了兩句,嗓子又開始發疼。
靖園給我講了一個皇家笑話,說是御廚怕皇帝夏天想吃冬天的菜,冬天要吃夏天的菜,於是天天給皇帝吃那四季都有的菠菜,又怕皇帝嫌菠菜太平常,於是哄着皇帝說,那是紅嘴綠鸚哥,唉,怪不得宮裡的點心,來來回回,總不見多大變化呢……
容謙看信看得大笑,青姑在旁不知有什麼可高興,探過身來看了,十分不解:“皇上不舒服,又是睡不着,又是嗓子疼,容大哥怎麼反而高興?”
安無忌聞言湊過來一看,卻是十分不恥,當皇帝的人怎麼能把苦肉計玩得這麼拙劣,甚至用出賣兒子來勾引人家……
當天晚上,容謙便起身回京,也是日夜兼程,也是一路風沙,遙見宮門,卻見有人駐足遠望,微笑着說:“我算着時間,你差不多是這時候到。”
容謙看他眉宇間隱有疲憊之色,也不問他如此相候,到底有幾個時辰了,只一笑從懷裡換出個小包:“天天吃紅嘴綠鸚哥,給你換換口味。”
小包裡不過是三塊酥餅,那據說讓容謙跑到市集和一堆老百姓擠在一起搶購的特色小吃。
連日快馬奔波,酥餅都破碎開來,只是猶自帶着容謙胸膛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