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凌怔了一會子,然後嘆道:“好吧,算你有道理,可有道理也沒用,我就是個六品推官,不管他們是爲什麼給我的這個實缺,我也不過是你們這些大人物手裡鬥來鬥去的棋子罷了,我什麼主也做不了,我也不管你們爲什麼用我,我只管自己能安生過日子,能有個官當,能有份俸拿,自己有生計,也能告慰祖宗爹孃就行了。”
盧東籬擡眸望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咬牙道:“大哥,你能不能不做這個推官?”
蘇凌臉色立時大變,猛得站了起來:“好你個盧東籬,我爲前程奔忙無計時,不見你這個世交伸一下援手,我爲了捐官砸鍋賣鐵時,不見你這個妹夫替我出半文錢,我爲了一個實缺,跑來跑去求人時,不見你這個親戚替我說一句話,好不容易我當上官了,你卻要擺出大仁大義的姿態,讓我白白把到手的前程給送出去。我不管你們什麼大義大局大勢,反正我沒剋扣過你們的軍資,我沒幹過昧良心的事,我這官是買的,可那是照朝廷規矩捐來的,就算你們這些科舉出身的大才子看不起,我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這實缺,也不是靠什麼見不得光的手段得來的。你當了知府,我們這些三親四戚的,也不指望沾你的官,你做了大帥,我也沒來求你替我謀缺,可我即得了實缺,卻不能因爲你要講你的大仁大義,就白白毀了我的前程……”
盧東籬凝視他的眼睛,已帶上哀懇:“大哥,只當不是爲了我,是爲了國家。”
“國家?”蘇凌冷笑“你指望我一個拿錢捐官的人能有多少分爲了國家的心,你就是去問問全天下讀聖賢書的人,他們一心考科舉,他們在官場上拼了命地鑽營,又有幾個,是爲了他媽的什麼國家?這個國家替我們幹過什麼?憑什麼要我們出錢出力舍了家舍了命舍了前程,象你這樣,看起來步步高昇,其實沒享過一天福,看起來是一方邊帥,其實早得罪朝中權貴,看起來,手掌重兵,卻連老婆也沒能力照顧,把她一個人孤零零挺着大肚子扔在京城,你憑什麼讓我學你,就這麼過一輩子。”
盧東籬幾乎是有些淒涼地說:“大哥,我們不要總是問國家給過我們什麼,能不能去問問自己可以爲國家做什麼?”
蘇凌凝視他,良久,才冷冰冰地道:“東籬,你是個好人,可是,這個世上,好人從來都是少數,好人從來都沒什麼好結果,東籬,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些什麼嗎?”
盧東籬苦澀無奈地搖搖頭,自己真是太無能了吧,傳說中,聖人有挽救世事人心的能力,英雄有足以打動世人的氣魄和本領,可是他,卻連自己的一個親人都無法說服。
“大哥,正如你所說的,這是你的前途,你的選擇,我的確不可能勉強你爲了我的事而放棄,但是,大哥,我的選擇也不會爲你而改變。我還是會催逼他們把我要的東西供給我。如果我一直不給絲毫讓步,你就會失去利用價值,他們會怎麼對待你,大哥……”
“你放心。”蘇凌淡淡道“我雖剛當官不久,可是該怎麼在官場上混,我可能比你更清楚。我自有我的辦法去左右逢源,也許我當上這個官,靠的是你的身份,但要保住我的地位,甚至一步步向上升,我一定有自己的辦法。”
“大哥……”盧東籬苦笑着還想最後盡一些心力。
“東籬,你不用再勸我了。我倒想勸勸你,你即不爲難我,爲什麼一定要爲難你自己呢?”蘇凌輕輕道“誰都知道範遙是九王的人,你替了範遙的位置,怕是在九王心裡紮下一根針了,其實你這種人才,遠遠勝過範遙,你若是肯向九王稍示親近之意,九王必然大喜,這幾郡的總督,還有知府,多是九王的門生故舊,有他一句話,你什麼要不到。”
盧東籬略帶些驚異地望着蘇凌,他沒能勸成蘇凌,沒想到,蘇凌倒勸起他來了。看樣子,那些人選蘇凌爲官,果然煞費苦心,這次蘇凌來到定遠關,爲的果然不止是押貨,甚至也不僅僅是打探定遠關情形,只怕,還有替九王招攬之意,以前相處時不露口風,怕也是知他性子不是那麼容易勸的,所以想先探清他的心意,再多談往日情誼,之後方徐緩圖之。只是今日即扯破了臉,便也就不再顧忌,不再遲疑,把話都給說得盡了。
盧東籬至此心頭明瞭,不免更覺悲涼,他凝視蘇凌,輕輕道:“大哥,如你所說,我不爲難你,你也不必爲難我。你自去做你的官,謀你的前程,我也只管爭我想要的東西。”
蘇凌頹然坐下:“我也知道你這人是勸不動的,罷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我再留下來,也沒必要了,我明天就走。”
盧東籬神色有些悲涼地看看他,臉上慘淡之色漸漸淡去,他出乎意料地平靜地笑笑:“我就不送你了,我……”他語氣一頓,復又一笑“我和你一起去。”
風勁節自出了帥府之後,便到城頭上,一個人當風而立,遙遙望着遠方的風塵煙沙,身旁的衛兵,挺立如鬆,巡防的士兵,來去行走,他卻一直一直,沒有多看一眼。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直到另一個人同樣默默無聲地站到了他的身旁,與他並肩迎風,與他並肩遠眺,與他並肩站立在這定遠關,最高的城牆上,站在這片,他們註定要用鮮血和生命來保護的土地上。
“怎麼樣?該說的,都說完了?”風勁節望着遠方風塵,淡淡道。
“還能怎麼辦呢?你都自作主張,把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我們還能把這虛僞的客氣維持下去嗎?”盧東籬語氣多少還是有些懊惱的。
風勁節笑道:“生氣了,我知道我也算是任性妄爲了,換了別的大帥,早就給我論軍法了。”
“我知道你是對的,你在幫我做決定,你讓我看清我自己骨子裡的軟弱。”盧東籬苦笑。
“不,你只是太重情重義。”風勁節微笑“這樣的人,也許不是每次都能做正確的決定,但卻比動則大義滅親的英雄可愛很多。我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所以纔想幫你做這個醜人。”
“他要走了。”
“早該走了,雖說咱們不怕他們探出什麼,但老有人探頭探腦的,也讓人不舒服。”
“我和他一起去。”盧東籬說得淡如春風。
風勁節卻給嚇了一跳,轉頭瞪着他:“你說什麼?”
“勁節,你我都知道,這種情況下,我們光坐着等,是等不到天下掉東西的。仗隨時會打起來,我不能讓士兵的性命就因爲得不到好的裝備而妄送,即然他們不肯送來,我只好親自去討。”盧東籬平靜地道“這件事,斷斷拖不得。”
“討得回來嗎?”風勁節依然不太贊同。
“討不一定能討得到,可不討,就真的什麼指望也沒了。”
風勁節嘆口氣,他素來知道盧東籬平日極好說話,可一旦下了決心,怕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叫他改變主意的。即然如此,他也就懶得浪費力氣勸說了:“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盧東籬斷然道“我要你在這裡主持大局。”
“你想一個人去,更加不行。”風勁節語聲中已帶出怒氣來了。
盧東籬瞪他一眼,聲音倒是比他還大:“勁節,你別胡鬧,我們都知道陳國人在邊境上調集軍隊,他們什麼時候會打過來不知道,我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也不知道。我上任不久,軍中諸將到底怎麼樣,我也不是很清楚,這麼大的定遠關,我真正完全信得過的,也只你一個罷了。萬一有什麼軍情,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我在這裡你放心了,你一個人跑那邊去,那能叫我放心嗎?”風勁節又氣又惱。
盧東籬不覺一笑:“看你說的是什麼話,我是去我們大趙國的郡府,大趙國的官衙,又不是往龍潭虎穴裡走。更何況我是正大光明,打明旗號,浩浩蕩蕩地過去的,就算有人想害我,怕也不敢那麼明目張膽地動手吧。以我的身份,在誰的轄區出了事,誰都得擔責任。”
“可是……”
“勁節。”盧東籬微笑着喚他的名字“國事爲重。”
風勁節大聲嘆氣,伸手揉揉眉心,罷罷罷,輪到他盧東籬盧大人,把國事兩個字供出來,基本上也就沒有什麼爭執的餘地了。
“好吧,你去,我等着你,要是半個月你還不回來,我就讓漠沙族扮成陳國軍隊露頭,打個小小的攻防戰,然後,就把告急信一天三封地往那邊遞,說是我們這裡三軍不能無帥,催你這元帥回來。”這點子鬼花樣,對他來說,實是小菜一碟,說得倒是輕輕鬆鬆。
盧東籬料到這也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協了,也自不再多說別的,只是微微一笑,復又轉眸,遙望那風沙茫茫的遠處。
誰又能知道,哪一天,哪一日,大批的陳國軍隊,會從那漫天風沙中,一步步逼向他們這危機四伏的趙國門戶呢?
次日蘇凌一行人啓程回去,盧東籬以新官上任,要去拜訪附近幾處郡府的官員,爲以後的合作打好基礎,這麼光明正大的理由,與蘇凌同行。隨隊除了一百名親兵,並沒有帶一個將軍。
風勁節與其他諸將一併送行。臨行時,倒也沒同盧東籬多說什麼,一切送行禮儀都照着規矩來,直到最後盧東籬上馬將行,他才淡淡道:“你放心。”
這沒頭沒尾一句話,聽得盧東籬微微一笑,在馬上低頭凝視他,輕聲道:“有你在,天塌下來,我也能放得下心來。”
旁邊替盧東籬帶馬的王大寶這時忍不住也拍拍胸膛:“風將軍你也放心,有我王大寶在,盧大帥不會少半根頭髮的。”
盧東籬淡淡斥道:“大寶,別胡說八道,這太平盛世的,我能有什麼事?”
話音一落,他已在馬上直起身,目光淡淡一掃衆將:“我去之後,軍中防務,拜託諸位了。”
衆將齊聲應諾,口稱大帥不必掛心。
盧東籬這才揮了揮手,喝道:“出發。”
風勁節與諸將一起,一直站在關前,遙遙望着盧東籬與蘇凌的大隊人馬,逐漸遠去,直到再不可見。
而與蘇凌並馬而行的盧東籬,默默地抓緊繮繩,在心中無聲地發誓:“天塌下來,我也要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