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傅漢卿懷疑是自己傷得太重,產生了幻覺。以前在總壇時,瑤光是諸王中,最刻薄,最愛找他麻煩,且有事沒事,就跑來說狄九一堆壞話的。
如今出了這樣的事,瑤光沒有在這裡指手劃腳,做先知先覺狀“我早就說過……”以痛斥他的愚蠢,反倒看似漫不經心地壓下夜叉的指斥,天大的事,都這般微笑着雲淡風輕,一筆帶過。
偏偏自己身體雖虛弱不堪,精神卻是極之清晰強大的,就算想產生幻覺,只怕都不是那麼容易的。
傅漢卿怔怔看着瑤光,有許多話想說,偏偏這個軟弱的身體在重傷之後,現在竟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瑤光看傅漢卿的嘴脣的微動,隱約是在說“對不起”不覺笑道“有什麼對不起的,你是教主啊,便是任性個一兩回,做錯幾樣事,也是沒人能拿你怎麼樣的,要是連這點特權都沒有,誰還願當這個教主?”
傅漢卿努力地想發出聲音來,因內腑受傷太重,根本無法做到……
瑤光笑着安撫他:“別急。”信手取了畫眉的黛筆遞到他手裡,攤開手掌貼上去,輕聲問:“你有什麼話要說?”
傅漢卿努力地控制着手指,艱難得寫下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瑤光辯了半日纔看出,這是斷斷續續的“晉安”“週轉”“沒了寶藏”這三個意思乍看起來,並不相聯的詞,一時竟怔住了。站在她身後的蕭傷和夜叉看清這幾個字,也不免微驚,互看了一眼,卻都不說話。
誰也沒想到,乍死還生,傅漢卿最先想起的,不是自己被出賣背叛,死裡逃生之苦,倒是在晉安城的救災,因爲沒有寶藏的錢補充,影響了教裡的週轉。
這一怔一驚之間,蕭傷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原本對傅漢卿也有許多話想埋怨,現在忽得也不忍說了,只是在心裡驚奇,自己這種大魔頭,怎麼居然也會好端端的心軟。
瑤光輕輕一笑:“你啊,真是太小看我們了,難道我們就能這麼沒用,一點應變之法也沒有?難道除了指望你教主大人的寶藏,我教就沒有別的法子維持下去不成?”她笑語嫣然地說“你放心,各地的週轉,我們已應付過來了,就連晉安城救災的後續銀子,我們也一樣拔出來了。”
傅漢卿極度震驚地瞪大眼,若非傷勢太重,簡直要從牀上跳起來了。
“真當我們是窮光蛋呢,放心吧,我們諸王都動用了自己的私蓄,臨時替教中補上窟窿,先說好了,二十分的息,每年一結,利滾利,全從教裡的紅利中扣,可別指望我們白出錢。”七百年間諸王傳承不絕,其中秘密傳遞下來的,不止有武功,本部人馬,還有更多的財富。這一切都不併入教內其他徒衆和財產來計算的。再加上,最近這些年來,修羅教的瘋狂發展,生意成功,大家每年分的紅利都是極驚人數字,此刻在困境之中拿出來,確實有力挽狂瀾的作用。
能在教派有危難時,以私人財富來應急,已可見諸王的胸襟和決斷,但傅漢卿還是想不明白,他們怎麼可能繼續支持晉安城的救災行爲呢?這麼多年相處,他可從來沒指望過,這些魔教諸王會在哪一天忽然搖身一變當大善人。
瑤光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不覺好笑:“這有什麼?你是教主,你即有這個意思,咱們自該替你儘儘心的。”
“是啊,以後有什麼事就說一聲,能辦的大家都會辦的,別老當我們是佔你的便宜算計你。”蕭傷在旁笑道“其實啊,咱們支持你,一來呢,是尊重你身爲教主的意願,二來啊,災你已經開始救,錢已花了一大堆,要是半路撒手,不但好名聲全毀了,銀子也算是白扔了,咱們只好一咬牙,一跺腳,爭取全始全終了。這些日子晉安那邊的飛書也沒停過,我的風信子也不斷報來的消息,說起來,咱們的弟子,殺人放火的事做多了,救人的事還真沒幹過。人人都說,被那些老弱婦孺抓着手不肯放,看着一堆人對着自己又哭又拜,要給自己立長生牌位,這感覺居然好得不得了。而且啊,咱們幹了這麼一件震動天下的大善事,倒要叫那些平時喊仁喊義,一出事就只會護着自己荷包的所謂正道中人瞧瞧,看他們還好意思說罵我們是魔教嗎?”
瑤光笑應:“今早又收到飛訊,也不知道是哪門哪派不長腦子的笨蛋小子,聽了消息,居然快馬加鞭趕到晉安,在災民裡到處呼喊,說我們是魔教,做善事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叫大家別上當,結果被一羣婦孺圍住了痛打一番,讓災民的唾沫淹得擡不起頭來,聽着真是痛快極了。”
傅漢卿聽得只能怔怔發呆,他從來不知道,大家竟會對他這樣好?原本以爲,他被捧上教主之位,只是因爲平衡的需要,只是因爲,大家都喜歡一個不爭權好說話的擺設或傀儡,只是爲了避免有可能引發的內亂爭鬥。他從來都沒有想到,他們其實真的當他是教主,真的尊重他的意志,即使是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也儘量完成他的願望……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身邊其實一直一直,有很多人,對他很好很好。
這麼多年的相處,原來即使是冷漠功利之人,也可以漸漸有情有義有心……
那麼,爲什麼所有人都可以如此,獨獨狄九……
蕭傷看他的神情,不由着急起來:“你先別忙着感動,我們說好啊,這錢可不是咱們白拿來行善的,你要還的。”
“是啊,從你的教主紅利那邊扣,這麼多年你存下來的錢已經扣光了,以後每年的紅利,一分下來了,先還債再說。”瑤光得意笑道“你就別老想着讓我們廢掉你,或是指望別人篡你的位,最少還得給我們做牛做馬十年才還得完呢。”
傅漢卿躺着不能有稍大的動作,也不能說話,但是,漸漸眼神中的焦慮變得柔和起來,脣邊竟也慢慢露出了笑意。
原來,真的還是有人對他極好極好的。原來,這麼多年,自以爲睜開眼來感受這個世界,卻還是忽略了很多人,很多事。
世人的生活多麼奇怪,除了那些總被不斷傳誦的愛情,除了那些在小說裡,故事中,永遠被提得高於一切的愛情,原來還會有很多美好的事,美好的感情。
他還在傻傻地發呆,瑤光卻已與蕭傷傳遞了一個彼此心知的笑容。
經過了這樣的背叛,承受了這樣的傷痛,這人的眼神,始終是清澈的,神色始終是溫和的,沒有頹喪,沒有絕望,沒有偏激,沒有瘋狂,倒是白白叫他們擔心憂慮,還費了如許精神,且說且笑,東牽西扯地轉移他的注意力。
而夜叉則只是沉默着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切,眼神鬱郁,毫無表情,竟是沒人看得出她在想什麼?
瑤光笑問:“你急着見我們,就爲了這個?”
傅漢卿艱難地搖搖頭,手指困難地拖動黛筆。
瑤光笑換了另一隻手給他,看他一字一劃地在掌心慢慢寫下:“防範狄九,暫勿反擊。”
三人都是一怔。
夜叉第一個冷聲問:“你什麼意思?”
蕭傷愕然叫:“你不會到現在還要護着他吧?”
傅漢卿搖搖頭,又點點頭,情急之下忘了自己內腑受傷,張嘴想說話,卻是嗆得身子劇顫,卻連咳嗽都無力咳出聲音來。
瑤光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撫他的胸膛替他順氣,碧落這時也從門旁掠到牀邊,手起手落,一連紮下數針,百忙中還有空惡狠狠瞪了三人幾眼。
傅漢卿沒力氣再做別的多餘動作,只是哀求地望着瑤光,那眼神裡的焦慮和哀懇,讓瑤光心中一軟,遲疑了一下,才問:“你的理由很複雜,一時沒法寫明白?”
傅漢卿點點頭。
瑤光嘆口氣,再問碧落:“他什麼時候能說話?”
碧落淡淡道:“他即然醒過來了,就能活下去,我再調理他幾日,就漸漸能說話了,但想讓他有力氣長篇大論來說服你們,至少還要半個月時間。”
“半個月?”夜叉冷冷道“什麼戰機誤得起半個月?”
蕭傷攤攤手“我無所謂,反正我要休整風信子,半個月還嫌少呢。”
瑤光看向碧落:“你呢?”
碧落悠然道:“我現在就是個大夫,別的事我都不管。”
瑤光見眼前再無人可以推,只得苦笑一聲,卻又柔聲道:“好,我答應你。”
一語出口,她可以看到傅漢卿眼底迅速泛起的感激,也可以查覺到,那個傷弱的身軀在這一瞬間鬆馳了下去。
還是這樣地實心眼啊,還是這樣不懂懷疑,這樣肯全心信任身邊的人啊。
瑤光不知該不該嘲笑他,然而,忽然間發現,原來被人在危難困境中相信相托,感覺其實是很好的。
即是夥伴,就不肯懷疑,這個傢伙,他的行事,他的原則,總是和修羅教的習慣背道而馳,然而,如此推想,他對狄九的信而不疑,似乎也不該過於深責了。
“行了,話說完了,病人要休息,你們事即談完了,就給我立刻消失。”碧落毫不客氣的訓斥,打斷了瑤光這一瞬間的走神。
大家自然知道碧落迫不及待的趕人是給大家機會出去商量,自是二話不說,很乖很聽話地轉眼走了個乾淨。
離開臥房,回了正廳,夜叉立時道:“我現在就動身,所有和狄九有過牽扯的人都不能放過,蕭傷,你的整頓也最好快些……”
瑤光蹙眉打斷她的話:“我剛纔答應了教主,而且,蕭傷也支持我,碧落保持中立,夜叉,按規矩,你就不能再動手。”
“你真打算聽他的?”夜叉幾乎是有些震驚了“不過就是騙騙他,叫他安心治傷罷了,這種事,你也不是沒做過。”
蕭傷這時也皺了眉頭:“戲弄他,嘲笑他,對他的意思陽奉陰違,隨意做假敷衍他,這些事,我們都沒少做過,以後也許還會一直做,但現在,不能做。正因爲此時他危難困厄,掙扎在生死之間,我們纔不可以騙他,纔不能對他失信,他畢竟還是我們的教主。”
“碧落說過,他的中的化功之毒是沒有解藥的,他的武功是救不回來了,現在他就算是活着,也是個廢人,難道修羅教需要一個廢人當教主嗎?”夜叉語氣極之不岔。
瑤光眼神微動,怒色隱現:“正是因爲現在他的武功廢了,我們纔要尊重他,平時可以與他爭,同他鬥,和他拍桌着辯個天昏地暗,但現在,我們只需要支持他,也只應該支持他。”
“爲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憑他是我們公推的教主,我們是魔教,我們是惡人,但本教從無危難之中,棄教背逆之徒,從無困厄之境,叛主相煎之賊……”蕭傷一掌拍下,好端端一張桌子立時四分五裂“夜叉,這麼多年的殺手頭目,把你都當成個活生生的石頭了嗎?”
“爲什麼?就爲他讓我教有了今日的輝煌,就爲他幫我教從天下皆非,走到如今諸國扶持的地位,就爲他在位這麼多年,對我們信任縱容,從不猶疑,從不掣肘,從不染指我們的權利,侵犯我們的利益,七百年來,除了初代外,還有哪一代,諸王可以在教主手下,過得這麼自在適意?”瑤光輕輕道“夜叉,我們可以窮兇極惡,但未必喪盡天良,我們能夠殺人如麻,但至少也該知恩圖報。”
蕭傷冷笑一聲:“更何況,廢了他又怎樣?教主誰來當?我當你服嗎?反正別人當,我也是肯定不服的。到時候,不用狄九暗算我們,我們就先爲那個位子打生打死了。”
夜叉神情冷若冰雪,語氣也是寒意森森:“好,這些年我在外頭的時候多,竟不知道,我們這天下正道眼中的魔教裡知恩圖報,萬事講良心的好人,是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了。教主大人一片苦心,要讓我們在世人眼中由黑變白,由邪轉正,看樣子倒是真的把你們從骨子裡也轉過來了,即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
她是真的再沒心情多說一句,轉身便要離去。
蕭傷冷聲道:“你愛說什麼都隨你,但別忘了,我們二對一的決定是遵從教主的意思。諸王之間可以有分歧,但萬事以多數者的意見爲準,關起門大家爭得面紅耳赤,打得你死我活都沒關係,最後的決定,不可更改,對敵的進退,必須一致。”
夜叉停下步來,頭也不回地說:“放心,教規我比你們記得牢。”
瑤光嘆口氣“還有一件事,我要聲明一下,以後在教主面前,都不要再提狄九的事,更不許說什麼我們有先見之明,他不聽我們的,吃虧在眼前這一類的話……”
“爲什麼?以前這種話說的是多的就是你?”夜叉回首冷笑。
瑤光正色道:“事情發生之前,無論忠告多少次都不嫌多,但事情發生之後,再說這些不能改變任何事的廢話,除了傷人心,傷人情,別無用處。即然爲他好,又何苦再去挑人家心裡的傷口。這些年他怎麼對狄九,我們都看在眼裡,被人這樣背叛傷害,他沒有瘋掉,是他堅強,我們總不好生生再把人逼瘋。”
“我沒有你們這種口是心非的本事,不過,你們也放心就是,因爲,我會盡量避免覲見教主大人的。”夜叉冷冰冰扔下最後一句話,終於走得沒影了。
蕭傷搖頭嘆氣:“明明長得就是個絕色,性子怎麼比刀鋒還冷還硬。說起來,你的心腸也並不比她好,爲什麼她就學不會你的靈動,明明已經夠兇夠冷了,性格還這麼刻板。碧落本來也是很刻板的人,卻又不象她這麼冷漠心狠討人嫌。唉,活該她當一世的殺手頭子,人形石頭,永遠沒有男人敢喜歡。”
瑤光沒空理他的胡說八道,只是回首去看臥房的方向,眼中憂色隱隱。
希望,他可以早些好起來吧。
希望,他真的有很充足的理由來做這個請求。
否則,對叛教之人如此姑息,如何服衆?就算以王令強行壓制,怕也會人心不穩。
希望,一切都能漸漸好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