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歸去

“他並不需要你。”張敏欣冷漠地說“我已經看到他如何應變,如何面對難關了。你早就給了他足夠的勇氣和智慧。他不是沒有你就活不下去。”

“他是我教出來的徒弟,我自然知道他的能力。這也是我當初可以放心一死的原因,但是,他需要我,不是因爲沒有我他活不下去,而是因爲在我這樣身死之後,他就算活着,也是了無生趣,就算活着,也僅僅是爲了對我的承諾。”風勁節淡淡道:“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朋友,象行屍走肉一樣活着,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但這不是你的責任……”

“這是我的責任。”風勁節平靜地打斷她的話“他有今天,可以說,都是我害的。沒有我的點拔推動,他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縣令,最後因爲無法對抗整個世界的黑暗,而罷官被逐。沒有我的多方幫助,他的做爲再大也有限,而之後承受的災難也同樣有限,不是爲了幫助我,他不會以文臣之身守衛邊關,忍受夫妻父子分離之苦。甚至最後,不是我的堅持,他也不會象現在這樣生不如死。”

風勁節神色微微黯淡:“當初我本來是打算接旨後,立刻自盡的,這樣可以把他的痛苦減到最低。”

“你瘋了。”趙晨怒罵“我們是嚴禁自殺的,那會被扣分。”

“是啊,會被扣分。”風勁節苦澀地道“我是多麼地自私,只因爲不願被扣分,只因爲最後我心中有些瘋狂的念頭,迷亂地想看看,事情到了最後的那一步,他是不是還會堅持到底,只因爲,我居然瘋狂地隱約渴望着他是否能爲我做些什麼,我就讓他受了那樣悽慘的苦痛。我讓他眼睜睜看我受盡折磨,我迫他親手把我殺死,我害他,多少年來,口不能言,目不能視,生不如死。我還總是一廂情願地以爲替他打算,我還總是覺得,就算他爲我傷痛,長久的時間總會抹平傷口,我還自欺欺人地認爲,只要還有着爲國爲民的理想,他就不會長久沉溺於傷痛。”

“如果沒有你,他也不過是個小人物,你一路扶他助他,他才能走到如今這一步,但你不是他的保姆,你不可能保他一生,定遠關中,是他放棄了你,是他沒有保護你,在所謂的國家大局面前,他把你看得微不足道,現在的一切,不過是他應得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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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勁節微微一笑,眼中竟有些譏誚之意:“張敏欣,這是現實的世界,不是你所看過的那些愛來愛去,愛生愛死的小說故事。在故事裡的人,可以爲了所謂的愛情,不要爹孃,不認親人,不管師門,不顧國家。爲了愛一個人,就是天下興亡,生靈塗炭,亦於他們無關。你可能覺得,那種流盡世人血,也要保住我愛的人,哪怕負盡天下,也不負愛人的所謂感情很美麗,很動人,我卻覺得那極度自私可笑。現實中的人如果做出這種事,那隻會令人心冷齒寒。我所認識的盧東籬,從來不會做這樣的事,如果他是一個會爲私情而負天下之輩,他也不能成爲我真正的朋友。”

他的笑容裡漸漸露出驕傲之意,那種因爲朋友而自內心所發出來的驕傲,他幾乎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對張敏欣說:“你不會理解這種感情,也不懂敬重這種感情。親情,友情,愛情,理想,責任,良知,這一切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沒必要強求哪一樣最好最重。他從來不曾虧負過我,他從來不曾把我放在微不足道的位置,他從來將我珍之重之,視同性命。”

張敏欣沒有料到自己一片好心腸,竟被他這般視做驢肝肺,氣道:“你說得這麼偉大,可你還不是因着一時的私心而沒有自殺,你還不是在神智全失的時候,天天叫着求他救你。”

風勁節神色略略一黯,卻立刻坦然道:“不錯,不管大道理說得多好聽,我也確實有過一瞬間的軟弱,一剎那的動搖,在我的心深處,也的確有着很多私心雜念。但是,我不會爲此而愧悔自卑。我是人,我有血有肉,也就會有弱點,有貪念,會軟弱,會犯錯。盧東籬也和我一樣,只是他比我更堅定,比我更能對抗內心的軟弱罷了。沒有人天生就是聖人。是人就會有慾望,有私心。而人與其他動物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們知錯而能改,我們可以戰勝自己心中的邪惡和私念。所以,我們才能和創造如此輝煌的文明。”

他微微笑起來,神色明朗,舉手指向主屏幕:“張敏欣,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你覺得他不過是個螻蟻,可是,你不要忘了,正是因爲世世代代以來,有這樣的人,他們堅忍不拔,他們捨生忘死,他們一代代前赴後繼,爲了百姓爲了天下,爭取着公平和權益,這才能讓人類由莽荒走向文明,一代代進步,一代代追尋更好更自由,更適合整個世界發展,更能給百姓公道的制度,這纔有了我們今天這樣自由的世界。這才讓今天的你,可以這樣居高臨下地,把他們這些人,當做螻蟻來蔑視。”

張敏欣又氣又惱,明明是她聚集了大家來勸阻風勁節,怎麼現在變成她被風勁節教訓了:“行了,你說再多大道理都沒用。我們不會讓你出去的,這是違規,違反時空法,這是犯罪,做爲你的同學,我們不會眼看着你走錯路的。更何況,你不但自己要回去,還想帶不符合那個時代的東西過去,這又是罪上加罪,數罪併罰,你真是不想活了。”

風勁節失笑,舉舉手裡的一小包東西:“誰說是不符合時代的東西。大還丹,回魂散,返命丸,黑玉斷續膏,這都是那個時代的東西嘛。”

衆人一起怒視他,好幾個人同時斥道:“狡辯。”

越是醫藥不發達的古代,人們越喜歡流傳什麼神醫奇藥的故事,什麼什麼生死人而肉白骨啊,什麼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能救回來啊,什麼什麼骨頭全碎了,經筋全斷了,拿靈藥粘一下就好啊。

其實這種藥,不但古代沒有,就算是後世幾千年,醫藥極之發達後,也不曾真個見着。

風勁節自己當過一世御醫,對古代醫學造詣極深,回到小樓之後,閒着沒事,就又研究了一些後世的醫學。

雖說在小樓的時代,由於人人可以隨便換身體,醫學的研究幾乎都停頓了,但在此之前的醫學,確實達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顛峰。

風勁節爲了打發時間,曾經好玩一般,利用現代儀器,造出了許多古代只有在傳說中才可能存在的靈藥。

這次他回醒之後,看到盧東籬的遭遇,根本沒有什麼猶豫爲難,立刻就決定重新回到人間,不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還是要多帶一些的。小樓的現代化高科技的東西,沒有可能帶走,他自己以前好玩造出來的藥,本來就是照古代傳說造的,那也就勉強算古代的東西,帶着肯定沒錯的。

雖然他也知道盧東籬的視力和語言能力,最大的障礙可能只是心理上的問題,不過,靈丹妙藥這種東西,從來多多益善,帶着總沒壞處就是。

所以,他纔看到一半,就起身立開,趕去收拾東西。

張敏欣簡直是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死死瞪着她的同學的。原本的打算是,盧東籬的現狀能瞞就瞞,不能瞞就儘量勸說,讓風勁節不要太傷心,哪知道,這個混蛋,連傷心這一步都省了,甚至連心理鬥爭都沒有,直接說走就要走,真以爲回到紅塵是上大街買菜啊。

七十年長留人間,且不能象以前歷世時那樣,一旦身死就立刻迴歸。就算小樓中人,文武雙全,才慧絕世,也不能保證應付得了一切苦厄,萬一身死,或是重傷,永遠困在軀體中,不得自由迴歸小樓,這簡直是至大的恐怖,更何況,就算這一世過完又怎麼樣呢,之後相應的處罰追究,加起來,怕不是要兩三千年的苦難。

只爲了一個凡人的苦痛,只爲了想要幾十年彈指一揮間的攜手互助,生生賠進幾千年的苦難刑罰,這個傢伙,到底還有沒有最基本的理智。

到後來,她已經氣得不想說話了,憤然道:“你愛說什麼大道理都由你,反正我們是不會放人的。就是綁也要把你綁住,我們不會讓你這樣毀了自己。”

風勁節微微皺眉,已經有些忍不住的怒氣了。

就在局面爲之一僵時,一聲斷喝響起來:“他想走,就讓他走,就算是犯罪,也沒害着其他人,就算是萬劫不復,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又憑什麼以自己的看法,來決定別人的命運。”

衆人愕然望向這唯一一個站出來支持風勁節的人。張敏欣氣道:“方輕塵,你對世間的人心狠也就罷了,怎麼連對同學都沒有最基本的關心。”

“同學不僅需要關心,也需要尊重。對於他自己的決定,我們可以不贊同,但必須要尊重,更何況……”方輕塵語氣微微一頓“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朋友,我也會爲他這麼做的。”

包括被他支持的風勁節在內,所有人都用驚異不信的目光望着他。

過了老半天,張敏欣才吶吶道:“大話誰不會說,說了也得有人信啊。就你這自私自利偏激瘋狂的性子,瞧瞧那些碰上你的皇帝有多倒黴,他們只是因爲偶然一次沒把你放在第一位,就下場奇慘,盧東籬這種處處顧全大局,總是犧牲朋友的人要碰上你,天知道你能幹出什麼事。”

風勁節臉露不快之色,雖說知道張敏欣不是針對他,但也不喜歡有人這樣評論盧東籬。

而方輕塵卻只淡淡一笑,眼中皆是冷淡和自傲:“象你們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明白?”他幾乎是有些冷漠地看了衆人一眼,再不做半句解釋。

旁的人又怎麼會明白呢。他並不曾要求自己的愛情必須被置於一切之上。他不曾逼迫情人承認,他比父母親人,比朋友事業,比國家百姓更重要。

他要的,僅僅是愛情本身的堅貞罷了。他所遭受的一次次打擊,不是因爲君王更重視國家,而僅僅只是因爲愛得不夠。

所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掩不住那相愛不夠的事實,他們甚至不能給他最起碼的信任。

他不介意爲了守護國家而面對難關,他不在乎在危急時刻,他的情人爲了大局而任他處於困厄之中。他不懼怕任何危險和難關,他所憎恨的,僅僅只是背叛和不受信任。

從第一代慶國女王對他的提防掣肘,到若干年之後,另一位女王因爲別人拙劣的陰謀就對他誤會叢生。同燕王之間的多年生死並肩,抵不去功成名就後的猜忌防範,對楚若鴻的諸般呵護,鬥不過最簡單的帝王心術。

他從不曾要求,他的愛人,把他置於國家百姓之上。他不懼苦難,不怕犧牲。他甚至可以不介意,當不能兩全時,他所愛的人,爲了國家大局而放棄他。只要在最後一刻,能夠坦誠相待,真心無欺也就罷了。

他所恨的,僅僅只是,千情萬愛,盟誓萬千之後的,虛僞,軟弱,懷疑,背叛。

他所做的,只是報答罷了。不論是愛是恨,是真心相待,還是猜忌懷疑,他都同樣,乘以百倍千倍地加以回報罷了。

一切一切,不過如此,只是並沒有人明白,包括他的老師,他的同學,他所選擇支持的那個人,也並不明白。

他也和其他同學一樣看過風勁節的模擬記錄,旁人搖頭嗟嘆,不理解風勁節爲何如此認真,如此糊塗,他卻只覺羨慕。

旁人覺得風勁節做的一切,都太傻太不值,爲了一個總是將他放棄的朋友。他卻只看到這段友誼之間,沒有猜忌,沒有誤會,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和猜忌。這樣的情義,純澈明淨,燦若琉璃,亮如水晶。這樣美好的感情,這樣的相知相信與相托,讓他即羨且悵。

旁人總在笑說,風勁節不值得,旁人總在憤怒,盧東籬讓人不能原諒,旁人總是憂急,不能讓風勁節知道真相,不能讓他做傻事。

而他,卻只是淡然微笑。

風勁節與盧東籬之間的情義,何必旁人來置評。他們之間,何曾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原諒不原諒,爲了這樣的朋友,有什麼事不能去做,又何必在意什麼叫聰明什麼叫傻。

方輕塵這出人意料的發言和表態,讓整個局面又是一僵,可是幾個同學攔阻的包圍圈卻是沒有半點鬆動。

風勁節有些不耐煩地揚揚眉,天啊,難道還非得逼他跳起來殺出去不成。

好在,在他耐心用盡之前,救場的人終於到了。

“全都圍成一堆幹什麼,要打念力戰?這裡是總控制室,要是弄壞了什麼重要儀器,你們還想不想回家了?”莊教授的聲音傳來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大家向兩邊讓了開去。

莊教授漫步行來,目光卻緊緊鎖住風勁節:“勁節,你是成年人了。我是你的導師,我的權限僅僅只是監管你的學業。你現在的選擇,雖然即違反了學校的規條,也違背了時空管理局的法律,但因爲並不會傷害其他人,所以,我不會強制性把你困住的。但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我們在穿越時空之後,就不能再使用原來的金剛不壞體,即使是在小樓中,你的肉身也和凡人沒有區別,到了人間,限制諸多。而且,你現在的身體和你上一世的並不相同,重返人間,盧東籬也認不出你是風勁節。你得不到小樓的任何幫助,並且無法使用自動定位系統和瞬移裝置。只能用傳送器把你傳出大山之後,你自己趕路。天地這麼大,憑你一個人的力量,你怎麼去找一個把自己藏起來的人,找到了他之後,怎麼讓他接受你。別忘了你不能告訴他小樓的真相,否則我們的中央電腦會立刻把他摧毀。人的壽命是很短暫的,在這麼短的時間,漫無目的找一個四處流浪的人,保護他的安全,讓他生活地更好,並解除他的心結,這件事成功的機會,不會比在大海里掏一根針更大,你真的確定,你要這樣做?”

風勁節微笑,他的眼神由始自終沒有一絲動搖:“教授,成與不成,在天。做與不做,在我!”

莊教授輕輕嘆息一聲,擺了擺手:“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沒有什麼話了,你去吧。”

風勁節點點頭,轉身就走,決無半點遲疑。

幾個同學互相望望,眼神中多有迷茫無措。

風勁節走到門前,大門自動打開的那一刻,張敏欣再也忍不住喊:“歷世的努力全部化爲泡影,未來還要承受幾千年的磨難,只爲了一件希望渺茫,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這值得嗎?”

“值得。”回答的不是那頭也不回離去的風勁節,而是漫然站在一旁的方輕塵。

“當事人覺得值得就是值得,我們外人的任何看法都沒有意義。再說……”他凝望那再次關上的大門,眼神卻象穿過大門,追尋着風勁節毅然無回的身影,竟隱隱有着嚮往之意“他做決定的時候,根本不會去考慮值得與否,這樣無聊的問題。”

整個主控制室完全靜了下來,同學們或是深思,或是嘆息,或是搖頭,或是不以爲然。

而莊教授則只是深深看了方輕塵一眼。

以前一直覺得輕塵的性子過於偏激任性,如今才知道,原來風勁節這個好學生,竟也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們倆個任性的方式不同,走的極端各不相同罷了。

風勁節完成了論文卻又把自己的成績完全毀掉,而方輕塵,要再這麼下去,則永無完成論文的可能,做爲導師,自己該怎麼辦呢?

他重重地嘆口氣,唉,手底下有象阿漢這樣力量曠古絕今,性格也同樣奇突怪異的學生,有象方輕塵這樣極度任性,肆意妄爲的弟子,居然還有象風勁節這種,看似乖巧聽話,叫所有老師引以爲傲,一旦暴發,就徹底打破紀錄,成爲有史以來,第一個如此嚴重違反規條的學生。

唉,做爲他們的導師,自己到底是倒黴呢,還是幸運。是會爲他們累得心力交瘁,還是會因爲他們而名垂教育史呢?

相比導師的煩惱,學生們也並不輕鬆。

張敏欣默不作聲地坐回主控臺,操作幾下,主屏幕一分爲二,一邊現出風勁節的身影,一邊則是盧東籬的所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望向主屏。

這一次,風勁節重新入世,再無半點退路,無論生死禍福,在短期內都不能再回小樓了。

他會遇到什麼,他能不能成功,這一切都沒有人知道。

良久,不知是誰,輕輕問了一句:“我們……我們真的一點忙也不幫嗎?”

主控室內一片沉靜,誰也沒有回答。

尾聲 今夕何夕

風勁節催馬揚鞭,這樣不眠不休地趕路已有許多天了。衣上發上,皆遍佈沙塵,遠遠望去,帶人帶馬,都是灰撲撲一片。

離開小樓之後,他盡展輕功,到了有人煙之處,出錢買了一匹馬,就開始日夜兼程地趕路。

每到一地,都換過快馬,重新趕路。

太過遙遠的距離了,這麼多天的奔波,這樣不眠不休地疾馳,到現在,也纔剛剛進入燕國境內,等到再經過兩三個國家,遠涉大海,重歸趙國,還不知道要多少時間呢,更不知道在這段日子內,盧東籬會遭遇些什麼事。

他現在根本不去想,他找到盧東籬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儘快趕路罷了。

馬馳如飛,天地之間,似乎僅剩下那起起落落的馬蹄聲,以及……那忽然間響在腦海裡的呼喚聲。

“勁節,勁節,快回話。”

風勁節一怔,幾乎以爲這是自己的幻覺。現在他違規入世,按規定小樓會切斷與他的一切聯繫,這呼喚卻是因何而來。

“勁節,出大事了,快回話。”

風勁節回過神來,這才問:“什麼事?”

“小容和阿漢都出事了。”

“小容?”風勁節訝異至極,阿漢會出事倒不算太稀奇,這個超人太不會保護自己,身負天下無雙的力量,卻總是很倒黴,但小容,那可是數一數二的優等生,本事大着呢,什麼人能叫他吃虧。

“就是小容啊,真不知道最近怎麼了,你們象是撞邪了,一個接着一個的捅婁子,惹亂子,小容他被人凌遲到一半時,使用超能力,一個人打幾千個人。現在身體受到力量的反噬,非常悽慘。而阿漢那邊更要命,他好象已經因爲受不了痛苦,到了暴走邊緣了。你知道的,以阿漢的力量,要是失控起來,情況將會多麼嚴重……”

風勁節聽得瞠目結舌:“這怎麼可能,小容這傢伙一向比誰都懂輕重緩急,而阿漢不是從來遲鈍到連受苦都感覺不到的嗎?”

“這個,說來就話長了。”張敏欣沒空跟他細說,只是長話短說的,把二人的遭遇迅速地講了一遍。

風勁節聽得驚愕無比,驚歎連連。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教授已經派輕塵出去收拾殘局了,但他趕到那邊還有一段時間,你現在不是就在燕國境內嗎。儘快趕去幫小容一下,你手頭上那一堆靈丹妙藥也正好派上用場。對了,雖說你違規進入人間,小樓不能幫助你們,但只要你儘量保護了學校的學生,學校當然會有所報答。所以,等你到了趙國之後,我們雖不能明確向你通報盧東籬的位置,但可以告訴你大概的方向,可以告訴你,你正在離他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

風勁節釋然微笑,其實就算沒有任何回報,他也不可能眼看同學受苦,而袖手不顧的。張敏欣這麼說,不過是在給一個幫助他的理由。他的同學們,想必還在小樓之中,絞盡腦汁,尋找着可以即不違背規條,又能幫助指引他的規則漏洞吧。

這些事心知肚明就可以,自然不用點明。想到有小樓的幫助指引,找到盧東籬的可能性大幅提高,他也略覺輕鬆,笑道:“好,我立刻趕去找小容。”

“對了,小容最近日子過得很苦,一連意念通話,就叫苦連天。哭天嚎地地叮嚀,不管是誰趕去幫忙,都別忘了帶好吃好喝的。”張敏欣笑吟吟囑咐一句,方纔切斷聯繫。

風勁節在搖頭笑嘆小容至此還不忘口腹享受之餘,揮手重重一鞭打在馬身上。

他這裡快馬如電,日夜兼程,十餘天后,趕到了燕國京城。原想立刻去買些好菜,一轉念之間,便先改爲包了一間上房,叫夥計替他買來了上好的衣衫,他自己又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穿上新衣服,整個人立刻俊朗挺拔,神清氣爽,一走出房間來,從夥計到客人,立時吸引住無數目光。

被張敏欣這麼一打岔,他急於趕路的瘋狂頭腦爲之一清,倒也想通了。趙國離得那麼遠,趕得再急,也需要很多時間,即然如此,又何必先把自己累垮呢。現在重要的不是能否早一天到趙國,而是如何找到盧東籬。即然有了小樓的幫助,這方面有把握了許多,倒也不必用那種過於傷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方法自我摧殘了。

心中這麼一陣輕鬆,他做事也輕快了許多。叫廚房做出一堆好菜,用炭火保溫,備了車馬運送,便往京郊而去。

找到那小小一間茅草屋,見到裡頭那躺在茅草堆中動彈不得的小容,二人都是相視一笑。

風勁節也不多說,先把菜一盤盤取出來,放在那幾根木棍支起來的小桌子上。再讓酒店送菜並沿途小心保溫的夥計帶了車馬傢什離去。

這沒了閒雜人等,本該二人一起吃些好酒好菜的。只是小容不能動,要吃東西,必要親自坐下來喂他,風勁節卻沒打算這麼恭敬地伺候他,正猶疑間,一聲笑語傳來“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木板門被推開,一個面帶青斑,但眼神出奇澄澈的女子,正好站在門前。

一見到他,這女子就是一驚,再看一眼滿桌好菜,立時動作有些笨拙慌亂地把手上一個明顯包着食物的油紙包藏到身後。

風勁節假做沒看見,微微一笑:“這位一定是青姑娘。”

那女子怔怔看着他,不能答話。

風勁節不以爲意,彬彬有禮地道“在下姓風,名勁節,是小容的好友,聽說他遇難,就一路尋他,終於找到了他。這是我特意從京城得月樓訂來的酒菜,剛剛用快馬運到,一路用炭火保溫,姑娘一起坐下嚐嚐如何。”

那女子卻只是慌慌張張說一句:“我還有點事,等會兒回來,你們先吃,不用等我。”便逃命一般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風勁節笑一笑,走過去,把木板門重又關了起來。

小小的茅草屋,便自成一個封閉的世界。

沒有人知道,在這裡,有一個人施出了驚天的醫術,用出了最神奇的藥物,讓一個完全廢掉的身體,漸漸有了生機和活力。

而在這治療的過程中,風勁節和小容笑着談了很多很多的事。

彼此講述各自的故事,彼此笑罵對方的愚蠢和瘋狂。

把該乾的事幹完之後,天色已是極晚,青姑不好在外面再耽誤下去,只得回來。

風勁節正好要離去,便交待她如何照顧容謙,又留下銀兩若干。誰料青姑卻驚呼阻攔“你,你就這樣扔下他不管,你說他是你的朋友,你怎麼能……”

風勁節見這個明明萬般不捨的女子,卻開言反對自己離開,不覺也是一怔“你不希望他留下?”

青姑眼中有不捨,語氣卻極之堅定:“我治不好容大哥的病,我沒本事,我希望他好起來,你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爲什麼不帶他去求醫?”

風勁節心中嘆息,這小容哪裡來的運氣,一個小小村姑,被他如此拖累,還這般真心相待。乘着小容開口,吸引住青姑的注意力,他微微地笑一笑,一點聲息也不出地悄然離去。

此刻,已是深夜了,他徐步行在鄉間的明月之下,只覺四周出奇地寧靜。

回想方纔那小小茅舍裡,那稚樸村姑的真切話語,不由又是會心一笑。

那張純樸的面容,那雙明淨的眼眸裡,竟會有這樣的溫暖和光輝呢。

那麼小,那麼簡陋的茅草屋裡,也會因爲,這樣的真誠,而有淡淡的溫情在流動。

小容又何曾寂寞,何曾孤苦呢?小樓裡的那幹人啊,真個操心太過了。

他輕輕地笑着,擡頭,望月,今夕何夕,天之涯海之角的那人人,又在何處?

想起盧東籬的時候,如此清寒的夜晚,心間也就漸漸有了一縷暖意。

今夕何夕,那人擡頭望月時,可會想起,他深心熱愛的國土和百姓,可會想起,他溫柔賢良的妻子,可會想起,他稚齡可愛的孩兒,可會想起……

可會想起,他生死已隔的朋友……

今夕何夕,東籬,還要多久,我才能找到你。我要做什麼,才能幫你重新找回自由和歡樂。

今夕何夕,東籬……

千萬裡外的趙國,同一片明月之下,盧東籬漫無目的地行到了一條大江之釁。

江水浩浩東流,江上畫舫如梭。明輝亮燭照耀天地,絲竹管絃,隨風飄揚。

江風如許,隱隱有歌女輕柔歌聲入耳,偶爾也有小船來去,落魄歌者,拉着胡琴,用略略沙啞的聲音,唱着蒼涼的歌兒,來回大船之間,乞求着一二賞錢。

盧東籬擡頭望月,血紅的月亮高掛天邊,盧東籬低頭看江,血色的江水,奔騰不息。

長風徐來,把江上老人的歌聲,斷斷續續,傳到耳邊。

“這不是江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剎那之間,盧東籬只覺心動神搖,痛不可當,竟再不能支持,一跤坐倒江邊,全身瑟瑟發抖。

天上地下,皆是血色,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啊,那一日定遠關中,飛濺天地的鮮血,直至今日,仍就深深刻印在他的眼中心中腦海之中。

他顫抖着舉頭望明月。

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曾經,他有過一段極美好的歲月。縱然有挫折,有苦難,有悲傷,卻也有更多的奮鬥,更多的成功,更多的快樂。

那時,他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永遠相伴在身旁,永遠並肩不棄。直到現在,他依然會時時恍惚地回頭,總覺得,只要一個轉眸,便可以看到那人,就在身旁,隨時對他微笑。隨時等着和他一起竟夜共醉。

那些一天一天過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好日子啊,此刻想來,每一點每一滴都似水晶鑄就,隨意摘下一段回憶,便可敲出最美麗清脆的回聲,穿透整個生命,全部靈魂。

然而,過往的日子有多麼幸福美好,如今的歲月就有多麼苦難沉重。一分美好,化一分痛楚,百般幸福,化千般苦難,當初的歲月,分分明明,是萬種快意,到今朝,卻要有多麼堅強的身與心,才能承擔起,如此深重的痛與傷。

這一夜,盧東籬以一個詢問蒼天的姿態,仰首看月。

他顫抖着無聲地凝望那血色的月亮。

今夕何夕,這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啊!

第五部 風雲際會 楔子

跌跌撞撞地從溪水間掙扎着爬上岸去,寒風中,少年溼透的身體瑟瑟發抖。

擡頭看看,驕陽漫天,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低首處,溪水中映出的容顏,慘淡烏青幾不似活人。

少年嘴脣發紫,身子顫抖,蹣跚着繼續向前行去。

赤裸的腳板已經磨出很厚的繭子,行走坎坷道路,再不會象以前那樣流血流膿,痛得死去活來了。

單薄的身體已經適應了破爛的衣裳,尖銳的樹枝和鋒利的山石,身上重重疊疊的傷口,舊的好了添新的,漸漸的,習慣了,也就不在意了。

唯一揮之不去永遠無法適應的,只是飢餓的感覺。

餓得久了,只覺得整個胸膛腹腔裡都是空的,無底洞般,叫囂着要求食物填充。空得似乎連五臟都沒有了。那種空蕩蕩的感覺,逼得人發瘋。它會催毀人類所有的感情,理智,道德,讓人真切地體會,由活生生的人,變成無情的獸,原來可以這樣容易,這樣簡單。

這個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破爛衣裳的少年,此刻血紅的眼睛,如狼如獸,不似人。

除了對食物的渴求,空洞洞的眼眸裡,再沒有其他人類正常的感情。

他沿着溪水向前走,疲憊笨拙而緩慢。他極力地看,努力地聽,溪水裡看不到游魚蹤跡,山野間,聽不到走獸聲息。

感覺到僅有的力氣正在一點點消逝,少年慘淡地擡眼,開始把視線投向四周那些青綠的樹木雜草,乘着現在,還有力氣摘草根,剝樹皮……

少年的身體忽地一顫,對情緒表達幾乎麻木的臉上,竟現出一絲激動。

是他聽錯了嗎?是太久飢餓之後的幻覺嗎?

似乎有一聲馬嘶順着溪水潺潺,傳入耳邊。

他側耳凝神再聽,沒錯,是馬嘶……

少年整個身體幾乎跳了起來,原本緩慢笨拙的動作,倏然變得輕靈迅捷。他沿着溪流快速地奔跑着,直轉過前方一處拐角,眼前視線大開,這才怔怔地站住了。

就在這裡,就在前方,就在十幾步外,一人正蹲在溪邊洗臉。身邊好端端站着一匹瘦馬。

也許經過了太長久的跋涉吧,所以馬已極瘦,人的衣裳和馬的毛皮都看不太清楚原來的顏色了。

然而,在少年的眼中,只看見了一匹馬,一匹活生生的馬,一匹很多很多肉可以吃的馬。

大腦尚未思考,身體已飛撲上去,有馬,就有肉,就有吃的,說不定包袱裡還會有乾糧……

這一刻,他喉嚨裡發出的那聲歡呼,似獸的咆哮,更勝於人的聲音。

再然後發生了什麼?

世界似乎一下子顛倒過來,整個人騰雲駕霧地飛出似乎很遠很遠,他以爲自己要摔得四分五裂了,然而驚恐大叫聲中落了地,不知爲什麼,居然也並不覺得有多疼。

耳旁聽到一聲笑喝:“好小子,搶到我頭上來了。”

那聲音極清朗,且帶些笑意,他迷茫茫地擡眼,看到了那個人。

那人站在溪水旁,陽光下,瘦馬邊,一手輕輕安撫着受驚的馬。一邊帶笑看着他。

大概那人剛剛在洗臉,受驚後回身出手,這時滿臉的水珠還沒擦呢。

隔了好幾丈的距離,少年躺着向上看,只看到那出奇挺拔的身形。那人的容顏反是看不清楚了。

是那人臉上的水珠映出了天上陽光,地下水光吧,剎那之間,燦亮晶瑩,刺目生輝,少年本能地垂下眼來,不知爲什麼,竟不敢直視的那張帶笑的臉。

“你是什麼人?”

少年不答,他只是深呼吸幾次,確定身體沒有受傷並積蓄力氣,卻又茫然不知道該繼續撲上去搶馬搶東西,還是轉身逃走。

下一刻,一塊乾糧被遞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甚至沒有去想想那幾丈外的人怎麼忽然就到了眼前,便大叫一聲,再次撲過去。

這一回再次撲空,明明就在眼前的乾糧,轉眼間,又到了幾丈外的河邊。

少年瞪圓了眼,握緊了拳。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人手裡一上一下,被拋得在空中起起落落的乾糧。

他知道,這不是幻覺,不是眼花,他知道,彼此之間的實力天差地別,然而,那是食物,那是活路……

他紅着眼,望着前方,理智在警告他不要妄動,生存的本能,卻在催促他迅速撲過去。

“不錯,是個機靈孩子。”

餓成這樣,還能分得出輕重,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那人意似欣賞地微笑了:“老實答話,這個就是你的。”

少年兩眼渴望地盯着那乾糧,一個勁點頭。

“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是楚國人,想逃到齊國去。可是,邊界上齊人守得太嚴了,遠遠得看到我們就亂箭四射,我只來得及跳進河裡,順着水一路逃過來。”少年的聲音沙啞澀然。

“你是楚國哪裡人?”

“京郊洪源鎮人。”

“京郊?這麼說,你是從京城一路逃到邊關上來的。”那人的聲音終於帶了點詫異。

少年點頭,直着眼,依然望着那塊乾糧。

從京城一直逃到邊境,他逃了兩年多。奔走,乞食,逃竄,躲避。與野狗爭搶銜在嘴邊裡的半塊殘餅,同老人撕打爭奪懷裡一塊饅頭,爲了地上一隻死老鼠與十幾個人拼命。爲了逃避異國虎狼之師躲進爛泥坑,卻又被本國的軍隊捆起來,如牲口一樣跟其他人成串綁在馬後,並稱之爲,衛國從軍!

在風雨中掙脫,在追逐的馬蹄聲中奔跑,在山間亂泥裡翻滾,在死亡,飢餓,鮮血裡掙扎。

漫漫兩年的噩夢,他才終於逃到了邊境!前方就是沒有戰亂的樂園,然而,那裡卻有一排排無情的箭矢,冷漠地等待着每一個人從苦難中掙扎而來的人。

“現在楚國情形怎麼樣,各地都由什麼人掌權?”

“北邊,連着京城在內,半個國家都已經被秦人佔了。那邊怎麼樣我不知道,戰亂起的時候我就開始往南跑了。可是南邊一樣不太平。陽川三郡的蕭將軍立了個什麼皇帝,晉安五鎮的卓將軍在軍中供了已故方候爺的靈位,痛斥蕭將軍另立僞帝,不忠不義,兩邊打得很厲害。武陵節度使,建州大將軍,錦州大都督,那幾處也在鬧,反正到處都有大官,到處都有軍隊,皇帝都有兩三個,但哪個也沒用。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是死人。聽說江州和巴郡有人起義,叫什麼順天大王,奉天將軍的,鬧得也很兇……”

少年喘了口氣。“全國的情勢,我也不清楚。反正到了一個地方看着不對我就逃,可是不管逃到哪裡,混亂都是越來越厲害……”少年的聲音疲憊而麻木,太多太多的不幸,太早降臨的滄桑,年少的心靈,已經不堪重負。

乾糧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少年高高躍起,一把抓住,看也不看,就直往嘴裡塞。吃東西的時候,他整個人都縮作一團,採取一種自我保護而抗拒外在一切的奇異姿式。

整個意識裡,都只剩下手裡這小小一塊乾糧,耳邊聽到那人在說話,腦子裡卻並不知道那是在說什麼。

國家大勢,他一個小小的難民,能知道這些,已經是很不容易。

“你從京城一路逃到邊境,應該很清楚這一路上的道路狀況,軍隊駐紮,還有大股流民的逃亡路線,對嗎?”

少年只是拼命地吃,拼命地嚼,拼命地點頭,儘管,他不知道,自己點頭確定的是什麼。

“現在齊人守得嚴密,你到了邊境,也過不了國界線。留在這裡,不過是等死。如果你願意,倒可以跟着我做個嚮導。我離開楚國好些年了,現在要去京城找個故人。我不喜歡遇到軍隊或者流民。你如果能帶我儘量避開與各處的軍隊勢力正面相遇,也可以少遇上那些流散四方搶劫爲生的流民,我可以讓你吃飽飯,也能保證你生命安全。不用擔心,我不是怕他們,就算是偶爾碰上也不要緊。我只是不想麻煩。”

少年繼續點頭,一塊乾糧他已轉眼吃完了,這時才真正能聽懂對方在說什麼,才明白自己剛纔是承諾了什麼。

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想,再回過頭,向京城而去,會有多少兇險和磨難。“吃飽飯”這三個字就夠了。對於飢餓到頂點的人來說,爲了一個饅頭,他甚至敢去殺皇帝。

“你叫什麼?”那聲音依舊清朗,依然帶笑。

他擦擦嘴,站起來:“小人趙二狗,請問先生……”

肚子裡填充了一點,理智略略迴歸,趙二狗開始努力地回想起,彷彿在前生時,自己識的文,認的字,還有哥哥曾教導過的禮貌規矩。

“我姓方,你叫我方公子就行了。”那人忽低笑一聲:“聽你的言談,該是個識文斷字的孩子。怎麼會叫二狗?家人師長,沒給你取學名嗎?”

少年低了頭,聲音輕且低:“我原也有大名,只是現在淪落成這樣,怕是辱沒了父兄,不想再提了。”

“好,聰明伶俐,識字懂事,還有骨氣。我的眼光就是好,挑什麼都不出錯。”那人得意復欣然,聲音卻忽然低得聽不清了。“除了……”那少年本能地豎起耳朵,也還是沒聽明白,只隱約覺得那聲音裡,帶了懊惱和無奈。

“罷了,你既然跟我辦事,總不能叫二狗。我給你臨時取一個好聽名字吧,就叫……”那聲音一頓,語調略顯奇異:“就叫忘塵吧。”

少年眼一亮,應聲道:“是,小人就叫方忘塵。”

“不,不用,你姓趙,就是這忘塵二字。等你這嚮導當完了,跟我分別之後,也大可不必再叫。”原本帶笑的聲音,忽得冰冷生硬。原本那個給人感覺親切好說話的人,立時漠然疏遠起來。

少年低下頭,咬牙忍下心頭的屈辱。

他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難道天生就沒有骨氣到要將自家姓氏拋卻。

只是,在這個亂世,想要存活,太難太難。

一個臨時的嚮導,和一個有了自己姓氏的下人所能得到的照料和保護,天差地別。嚮導隨時可以拋棄,但冠了自己姓氏的下人,卻是屬於自己的財產,沒有人會無端傷損自家財產。

他不是自輕自賤自甘爲奴,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低着頭,僵硬着身子,僵硬着背,不敢擡頭,卻聽得到那人翻身上馬,聽得到那人慢慢拔轉馬頭,聽得到那個依然極清朗,卻不再帶笑的聲音響在耳邊:“你替我辦事,在我身邊一日,我便會保你一日溫飽安全。用不着耍這樣的小聰明。別以爲我是好人,跟我太親近不會有好處的。說不定有一天,你會發現我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那時候,你會很慶幸,今天我讓你保留一份自由。”

少年低頭,不能答話。

魔鬼又怎麼樣?只要魔鬼能提供食物,魔鬼能讓我活下去!

破空之聲傳來,他愕然擡頭,伸手處,堪堪接住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

“裡頭有乾糧有水,餓了渴了自己吃,還不給我跟過來。”馬蹄聲聲,不快不慢地前行而去。那人的背影沉凝而挺秀。

少年手忙腳亂地把包袱往背上一背,撒腿就追:“別走得太快,小心些,前方記得左轉,走山道,要不然就要和從大道逃過來的流民撞上了。”

那一天,少年有了一個新的名字。

他叫趙忘塵。

在死生煎熬之地,他遇上了方輕塵。

許久以後,回思往事,他才記起,原來,初遇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決定跟從的人長得什麼樣。第一眼,他看見的只是他身邊的馬。第二眼,他應該是看到了他的臉,卻不知是被水光耀得眼花,還是根本不敢直視,到頭來,他記得的,只有那滿眼的晶瑩燦亮,炫麗光華。再然後,他的眼中看到的,就只見到乾糧。

所以,他不知道他的模樣。在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只知道那個人姓方,是可以保他活命的方公子。他只知道,那人可以讓他吃飽,可以讓他活下去。他卻完全想不到,這一次相遇,會給自己的人生帶來怎樣的變化。

很多年後,趙忘塵還是可以清楚地記起,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他初見方輕塵,那人站在溪邊,天上陽光,地下水光,所有的光華都在他身上臉上凝聚生輝,叫人自慚形穢,不能直視。

原來,他真的,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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