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神情微凝,暗自一嘆,卻也並不覺得太過意外。
雖然秦旭飛已經回秦,並且打了幾場勝仗,但他帶領的畢竟只是一支孤軍,並沒有足夠的威懾力,可以讓各國軍隊裹足不前。事實上,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秦旭飛真的可以強到在劣勢逆境中,以一人之力敵四國之軍。
現在其他幾國都在攻城掠地,就燕軍一直困於邊關,燕凜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而他本來也就沒有想過要燕凜在考慮這種軍國大事的時候,只單憑對他的感情和信任,而不考慮其它,來做出決定。
會那樣放縱個人感情的人,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
所以,在和燕凜說起秦國之事後,他提出了秦旭飛回兵秦國的可能,卻並沒有儘量利用自己的威望地位來對燕凜施加影響。既然他自己都根本不作爲,燕凜最終還是否決了他的意見,自也是理所當然。
燕凜見容謙沉默不語,心中卻忐忑起來,低聲道:“無論如何,我還是想打這一仗的。最起碼,我們可以藉此好好練練兵。燕國的軍隊已經很多年沒有經過大的戰事了,眼看着士兵中舊人盡去,新人沒有經驗,再這樣安享太平下去,不出十年,燕國就沒有能戰之軍了。”
容謙神情微動。
他倒是沒想到,燕凜還有這番苦心思量。如果不計較太多得失,單從打磨軍隊的角度來看,此戰倒確實未必是錯。
“而且,無論秦旭飛怎麼強,若是我們燕國上下,連一戰的勇氣也沒有,則軍心士氣何在?軍中將士,還會尊重我這個君主嗎?朝廷又還有什麼資格號令天下?”
容謙微笑:“陛下,你是君主。在軍國大事上做出決定,是你的權力。陛下不必向我解釋交代什麼的。”
燕凜沉默了下來。自從剛纔他被容謙壓在身上醒過來,兩個人有過這樣異常的親密舉動之後,雖說不曾刻意,但彼此相處的氣氛卻遠比平常時輕鬆自在,至少容謙在稱呼他的時候,不自覺地用了一連串的“你”字,就是後來偶爾說一聲“皇上”也帶點小小戲謔。
當時其實都不覺得,這樣地稱呼,這樣的言談有什麼特別,只是話題現在一轉到國事上,容謙如舊時一般,從容微笑着重又稱呼他“陛下”時,雖說那些關懷寬容依舊,最初的親暱自在,到底還是淡去了。
燕凜心中有些難過,卻又不知道怎樣才能重找回剛纔的輕鬆閒逸,過了一會才道:“我不是逞勇鬥狠。這段日子,我緊急調閱了目前能找到的一切關於秦旭飛戰例的情報,找了長青,還有京中一些將領們一起研究。秦旭飛此人勇悍無比,喜用奇兵,常以輕騎快馬,閃電奔襲,攻敵不備,再以無比強悍的攻勢瓦解敵勢。但這種戰術,如果遇上穩紮穩打,絕不冒險輕進的將領,卻很難討得了好。”
容謙一笑,欣然道:“皇上對兵法也瞭如指掌。”
燕凜不覺汗顏:“我倒不敢說是知兵,只是長青和幾位將軍,在宮裡連着翻看堆山也似的情報後,大家商議出的結論。我們燕國的攻擊方向,正好和秦旭飛從楚國而來的方向相反,秦旭飛與陳軍幾番糾纏後,又與吳衛二國衝突,至少在短時間內,是顧不上我們的。我們乘此機會,儘可能地攻城掠地……”
他嘆息一聲方道:“我下了令,這次不貪功,不求快,只是抱着借戰士練兵的策略,藉着秦王手下的膿包兵讓我們的將士增添戰鬥經驗就好。每一步都要穩紮穩打,不可分兵,不許輕進,不可給敵人各個擊破的機會。每下一城,都要全力築固之後再徐徐推進,萬一遇上了秦旭飛的軍隊,依城堅守爲主,只有軍力在秦旭飛軍隊三倍以上時,纔可以出城正面做戰,且一定要做好隨時退回的準備,一旦秦軍敗逃,不可過於追擊,以免中計……”
聽着燕凜這麼一串說下來,容謙便知,他這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了。如果真能這樣,處處集結大軍,時時依城作戰,不輕進,不貪功,那除了硬碰硬的消耗戰外,要靠奇兵計謀,得什麼便宜,卻是不容易。
只是如此做法,燕軍最多隻是臨時佔領一些城池,並將這些城池蒐括一番而已,想從根子上動搖秦國,太難了。
唉,燕凜能如此重視秦旭飛的能力,強抑自己的野心和貪念,使用這種看起來極其窩囊的戰術,卻也是自制力很強了。
容謙點頭道:“這種打法,可算是抓着秦旭飛的死穴了。此人在戰場上雖有十二分的本事,但卻有一個極大的弱點,那就是過於愛惜兵卒。這是爲將者之大忌。他的人手本來有限,與三國交戰,損失必大,就算最後能和我們燕軍對陣,只要我軍穩紮穩打,軍力上又有優勢,就算他再怎麼勇悍,光顧念着打起來的損失,也足以讓他猶疑卻步的。”
他一笑看向燕凜:“陛下說什麼不知兵,其實以數倍之軍,浩浩蕩蕩地壓過去,就是正道了。說穿了,用什麼奇道詭術?能以多打少,有什麼理由不做?”
燕凜聽他把最高的兵法,說成是人多打人少,終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看着燕凜的神色終於不那麼沉重了,容謙卻嘆道:“陛下想的自然是周全,只是,前方仗打起來,卻未必如意。”
燕凜點了點頭:“我也一直在擔心這一點。”
說穿了,不貪功,不冒進,穩紮穩打,以正克奇,這道理誰都知道,可古往今來,卻還是偏偏有那麼多名將英豪,中計受伏,慘遭敗亡。還不是人心易動,真面對種種誘惑之時,誰又能剋制得住自己?勝利明明就在眼前,誰還耐得下性子步步爲營?
軍中將領誰不是立功心切,就是皇帝交待得再鄭重,真到了戰場上,幾場勝仗打下來,誰還記得那麼多。
如果秦旭飛能妥善營造局面,加以引誘……
燕凜一邊思考着一邊說:“所以我想派長青去犒賞三軍,然後讓他隨軍行止。平時不要干涉軍務,但若是發現將領們有急於立功,進軍心切的苗頭,就亮出我的密旨,接任監軍之職。他在軍中多年,威信極高,又最得我親近信重,由他出面,當是最合適的。”
容謙失笑:“陛下就不擔心長青他最後也急於立功?”
燕凜笑道:“長青素來穩重,且在軍中朝中的地位,已是極高,不需藉功進身,再加上他與容相你走得最近,知道容相你極爲看重秦旭飛,那他就斷然不敢小看此人,此時應該是最能信得過的了,而且,我想容相總會幫我儘量把事情做得更加保險吧。”
容謙看他那會心而笑的樣子,只得嘆口氣:“罷了,讓他離京前來我這邊聚聚吧,我也有好些年,沒同他聊過兵法戰事了。”
燕凜欣然道:“有容相此言,我就又多了三分底氣,此戰,就算不能大勝,總不至讓秦旭飛佔了便宜去就是。”
容謙只暗自苦笑了一聲。唉,現在他能做的,也就只剩動動腦筋和嘴皮了……
他搖搖頭,忙又把散亂的心思收回來,問道:“陛下今日就是爲了這件事心煩?”
燕凜神色一黯,過了一會方道:“我今天把事情告訴了樂昌,我明知道她一定會痛苦難過,可是,從開始策劃這件事直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猶豫過,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爲她放棄這個機會,我……”
他的語氣漸漸焦燥煩亂,神情也悲涼起來。
容謙嘆息。這件事,他無法勸導,無法寬慰,他不能說燕凜是對的,也無法說燕凜是錯的。當丈夫的責任和君主的責任相矛盾時,越是真心之人,越是夫妻情深,怕是越受煎熬苦難。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也是可憐之人,你以後儘量待她好一些吧。”容謙懊惱着自己的勸慰如此蒼白無力。
發現自己對燕凜的煩惱其實無法提供什麼實質的幫助,這種感覺實在是不太好啊。
燕凜低笑一聲,有些蒼涼:“我自然會盡力待她好的,在爲了國家犧牲出賣侮辱她之後再待她好?容相,我是不是一個假仁假義的僞君子。”
唉,清官難斷家務事,偏偏這還是個自己鑽牛角尖的皇帝。
容謙朝天翻個白眼,也懶得再柔聲安慰,伸手拍拍他,笑道:“回宮後,仔細把四海列國的帝王后妃史全翻看一遍,看看那些君主和他們的妻子是如何相處的,遇上類似的事,他們又是怎麼取捨的,然後,你就會發現,不比不知道,和他們一比,你就是個情聖,是個天下第一好丈夫。”
就算是心情再不好,讓容謙這麼一打趣,燕凜也終是繃不住笑了一笑,心中卻十分感慨:“容相,你好久沒有這般同我開過玩笑了。”
容謙白他一眼:“玩笑歸玩笑,我的皇上,看看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燕凜只一怔,便立時醒悟過來:“唉呀,快上朝了。”
他素來負責任,今晚雖說意外迭出,他也完全沒想過要罷朝,這時經容謙一提醒,拔腿就往外走。
容謙笑道:“別急別急,你這樣匆匆忙忙的,生怕不把我滿府的人都驚醒了不成。把這顯眼的披風外袍都脫了,披件我的素淡衣裳,把金冠卸了,拿個大帽子遮着頭,我帶你從側門溜出去,儘量別讓下人認出你來。”
燕凜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在黑夜裡,華貴耀目,走到哪都搶眼之至的打扮,臉上又是一熱,卻也不敢遲疑,急忙動手脫起來。
容謙自去了裡間,拿了一件外袍,一頂大帽子出來。本來是很想親手將衣服抖開給燕凜披上的,奈何現在只有一隻手,做什麼都不方便,只得笑笑遞給燕凜:“麻煩皇上你自己換衣服吧,這裡可是沒有人服侍的。”說着有些擔心地問:“你會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