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凜發覺容謙不是凡人之後,便收集了所有關於仙佛妖魔的書來看,發現幾乎所有仙或妖與凡人發生至親關係的傳說,都與情愛相關,通常都是一個女仙或女妖與一個普通男子恩愛纏綿,訂下終身,而後來的結果,大部份是罪犯天條,引來大禍,小部份則是夫妻雙修,永世相守。
民間明顯很喜歡這樣的傳說故事,且對於拆散鴛鴦的天規,玉帝報以仇視和不屑。
然而,燕凜的看法想法卻正好相反。
他是皇帝,他管着一個國家,他深深明白,要讓一切正常運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規則必不可少。
如果真有仙界,就必要有一個較完善的組織,也必要有相應的規矩,如果真有神靈各掌天地間的種種力量,那也就等於各司其職,各有本份。逾越職權,破壞規矩,都是不應該的,都是必須處置,必須讓其他神仙引以爲戒的。
負責織雲的仙女不幹活,跑到凡間去和人耕地,天上的雲彩誰來織?
自己的母親壽數終了,就因爲兒子當了神仙,跑到地府去破壞規則,順手還放出幾十萬惡鬼來禍害人間?
自己有了神通,有了仙術,就想着要幫幫自己人,於是去地府,把自己一村人的生死冊全燒了,或是把與自己相關的徒子徒孫的名字全抹掉。
這許許多多,民間流傳的美談,佳話,爽性而爲的故事,在燕凜看來,都是極不可取,極可惡的。
權力和義務,能力和責任,從來都是相關的,燕凜自己是皇帝,享受了皇帝的一切權威,也甘心受皇帝的種種約束,絕不會任意妄爲,因此,就更加對這種事不以爲然。
雖然他知道容謙可能不是凡人,但做爲一個君主,將心比心,他覺得,如果自己也是天界,或是神界的上位者,也同樣不會喜歡仙人和凡人發展出太過深厚的感情。
這些私情會讓仙人怠慢自己的職司義務,而且,情即深,便有不捨之心,便有相助之意,便會漸漸放縱着施用不屬於人間的力量幫助自己親近之人,因不願有生死分離之苦,就會忍不住擅傳仙法,試圖點化凡人登仙。
擅自以神靈的力量,肆意破壞凡世的平衡,影響人間的公正,本已是極不妥的了,更何況私自度人成仙。
一個凡人,沒有任何功德,任何貢獻,只因爲和一個仙人有了私情,就可邁入仙界,這公道嗎?合理嗎?
而這個凡人,也會有自己的至親之人,也會有不忍不捨之心,也會忍不住私傳仙術……由此一而再,再而三,仙界豈非人滿爲患,人間豈非人人皆仙。
燕凜不會自負地以爲,自己是皇帝,那個不屬凡間的強大力量就會對自己另眼相看,專門允許容謙來度化自己,所以他不相信,容謙可以輕易傳授如此重要的修煉之術,而沒有任何後果。
就算是容謙,也是愣了一會,才慢慢明白燕凜意思,一時真有些目瞪口呆:“你怎麼會想到這種事?”
據他所知,秦旭飛從方輕塵手裡接過天書時,可是什麼彎彎繞繞的雜念也沒有的,他純粹就只是略略考慮了一下,也就痛痛快快準備練了,爲什麼自己教出來的這個小皇帝,竟可以胡思亂想到這種程度。
“因爲,我曾經親眼看到過懲處,因爲,我自己清楚地知道,違反規則,會有如何慘痛的後果。”
燕凜的聲音裡,都帶起了痛楚:“容相,事到如今,你還要說,當年刑場一變後,你的身體出事,是運功過度受了反噬嗎?容相,既然你的傷可以治好,即然治好了之後,你仍然可以回來,爲什麼,你情願躲在京城內外,咬牙苦忍着所有傷痛,卻不去治療?爲什麼在獵場時,你出手救我,傷勢發作後,竟會那麼可怕,爲什麼……”
容謙聽着燕凜的聲音都漸漸顫抖起來,知他憶起那些慘烈往事,心痛如絞,忙伸手撫了他的肩頭,試圖安撫他:“傻瓜,你想得太多了……”
“容相,當時你治好回來後,我有一陣子在你面前心神不寧,那不是因爲不自在,而是因爲,我看穿了真相。這真相與你是仙是神,是魔是妖,都無關,這真相是,你爲了我一次又一次違背了規則,並召來了重罰。容相,你不知道,自獵場之事後,我曾發過血誓,無論如何,永遠不能再叫你爲了我去承受任何災難。可是,這一次,你又教了我一種可以治我病的功法。你知道我的病有好幾年了,卻直到現在才教我,爲什麼?我當然會想,你是不是一直在考慮,在猶豫,直到現在,才做了決定。那……你猶豫的原因是什麼呢,會否也是因爲,這是規則不允許的事。”
容謙覺得自己可能是這幾年的安逸日子過多了,面對變化,腦子都似不會轉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燕凜,看他那眸中漸漸激動的光芒,聽他那語中,漸漸不穩的氣息,良久,才嘆了口氣:“你怎麼會以爲我會做這種糊塗事。”
“你也知道這是糊塗事?可你的糊塗事做的還少嗎?”燕凜咬了牙,幾乎是憤怒了:“從一開始設了死局,逼我殺你,到刑場上,救了我又轉眼離開,重逢的時候吃了那麼多苦,就是爲了在我面前掩飾你的傷病,直到獵場上,你……”
他再也抑不住激動的心情,幾乎是怒視着容謙:“一次又一次,你總是問也不問我一聲,就替我把所有的苦難災劫都扛了,一次又一次,你總是偷偷受盡煎熬,卻還不肯讓我知道半點端倪,容相,你,你叫我……”
容謙默然。他確實是……前科太多了,也難怪燕凜這驚弓之鳥,嚇怕了的孩子信不過。
他微微一嘆,就着剛纔撫肩的手勢,慢慢合攏雙臂,以一個輕柔的姿式擁抱燕凜,輕輕道:“罵吧,罵吧,我現在才知道,你把帳全記得這麼清楚,一樁一件全沒忘,就等着有機會和我算帳呢。好吧,今晚你就一通把所有的悶氣都發出來好了。”
帶點玩笑的話,卻用最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說起,燕凜的火氣反而發不下去了。他低了頭,想起當年那些事,想起自己曾經的驚痛和懊悔,想起察覺那功法真相時的恐懼,眼中都酸澀起來。
“容相,你知道嗎,當我發現那功法也許是修仙之術時,我嚇得發抖。我天天做噩夢,夢裡好象是你在刑場上撕下自己的手臂,你在獵場時從馬上跌下來,再也不能動彈,夢裡,我守在你牀前大喊大叫,卻依然什麼也做不了,我覺得那是夢到以前的事,又惟恐這是將來的預兆,容相,你嚇壞我了。”
感覺到懷中身體微微的顫抖,想着這談笑間便可興國奪邦的帝王想起那時的心境,竟是恐懼至此,容謙一陣心酸,又一陣歉然,手上慢慢發力擁緊他,輕輕道:“傻瓜,你既然這麼想,怎麼不寫信問我?我們彼此承諾過,就算有的秘密不能說,但也絕不欺騙對方,你寫信問我,我若回答你,必然就是真話。”
“我不敢……”燕凜苦澀道:“你是誰,你身後的力量是什麼,約束你的規則是什麼,懲罰你的力量是什麼,還有,那些功法到底是不是修仙之術,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凡人不應涉及的隱密,而所有的傳說都告訴我,泄露天機,是要受天譴的。所以一直以來,你能說的,我都聽,你不說的,我一向是一句不問的。”
面臨着那麼巨大的利益,那麼強大的誘惑,他卻只因爲擔心而顫抖驚慌,恐懼得甚至連問一聲都顧忌重重,經過那麼多過往的慘痛,只要有一絲讓容謙受傷害的可能,他就絕不敢冒險。
所以,他不練,不問,他只是等着,等着有一天,容謙問起來,容謙說明白。如果沒有這一天,他情願放棄長生不老,立地成仙的可能,任如許榮華,如許權威,最終落花流水盡東逝,任這樣燦爛輝煌的生命化爲雲煙。只因爲,他再也經不起,看不得,受不了,容謙的另一次劫難。
容謙只靜靜地抱着他,不再動,不再言,由着心跳重疊着心跳,呼吸交雜着呼吸,由着他的體溫漸漸捂熱他的身,直到燕凜的激動漸漸平復,才輕輕地說:“是我不好,你爲我如此,我竟一直渾然不覺……”
“容相……”
“限於一些約束,我不能詳細和你說明白與我相關的那天些事,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並非世間傳說中的那一類神仙妖魔,雖然,我和我身後的力量確實有超出凡人之處。現在,因爲一些變故,約束我懲罰我的力量已消失,所以我才能在完全治好後,自由地回來與你相見。”
容謙的聲音中,淡淡透出柔和的笑意:“所以,我給你這份功法,不會有什麼後果。只是,我讓你修煉,也確實是只爲治病,並不是要騙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修煉成仙。這功法極難,必須要投入大量的時間,花費許多的精力心力去練習,而且,就是練習了,也未必是一定就能成功的。而且,就算你練成了,也不是就能立地成仙,只不過是魂靈凝而不散,在死後可以保有生前的一切感知,到那時,我可以……”
“可以助我借體重生?”燕凜接口。他神魔志怪故事看得多了,倒是經驗豐富,立刻就做出了正確的聯想。
“是,我給你的新軀體可以有很漫長的生命,即使最終老去,也可以重新借體。但除此之外,並不會擁有更多的仙力神術。”
“原來不是這一世長生,是從下一世開始長生,怪不得你上次忽然莫名其妙問我,如果有來生,希望有什麼樣的生活?”
容謙低聲道:“當時你沒答我。”
確切地說,當時燕凜是忽然間紅了臉,出神半天,一個字也不答。容謙倒多少料得到,如果會想到來生,燕凜的設想,多半會是和他相伴。只是,以二人如今這般默契的關係,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話,卻是怎麼也不明白,爲什麼燕凜竟是不好意思說給他聽。
這時燕凜似是也不願容謙再回想當時的情形,只笑着說:“容相,你早同我說明白,我早就練了。”
容謙微微後仰,在如此近的距離內看着燕凜:“你要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