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偉岸,林木叢生,山高處,更是鬱鬱蔥蔥,每有長風襲來,便見碧浪翻涌不絕。枝葉遮掩之間,有人目光如電,牢牢望着山下諸條道路。
遠遠近近,風吹樹動,鳥兒鳴唱,一片天簌處,有人低聲問:“還沒到嗎?”
“不要急,快到了。不管往哪邊走,我們這裡居高臨下,都能看個清楚,到時候發出信號,自有人手跟過去,鵬王也能在半路截住……”
話音未落,目光已是一凜:“來了。”
隨着這一聲斷然低喝,卻見山下飛一般來了一馬雙騎,轉眼便向左方岔道飛馳而去。
“快,發信號。”
那風信子探手便要往腰間去取信煙,卻聽身旁的搭擋聲音古怪地喝了一聲:“且慢,你看……”
二人注目同往山下看去,卻見又是一馬雙騎,如電而來,轉瞬便向右方岔道絕塵而去。
“這是怎麼回事……”驚呼之聲未絕,便聽轟天馬蹄之聲此起彼伏,轉眼之間,又來了七八匹馬。
同樣的黑馬,同樣的一馬雙騎,遠遠望去,同樣的衣服打扮,若是在近處,沒準甚至能看到同樣的容貌。
每一批人都奔向不同的方向,一時看得人眼花繚亂,心頭更是驚愕萬分。
“怎麼會這樣……”
“天王這麼多年下來,早就暗蓄了無數心腹,如今即撕破了臉鬥法,天王動用他們動付咱們,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這樣一來,咱們的信號可往哪發啊?”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是一聲無可奈何的黯然嘆息。
半個時辰之後,山峰最高處,忽然響起震徹天地,聲傳數裡的怒喝:“你們倆個胡鬧夠了嗎?前些日子我們都故意任你們悠閒玩鬧,可現在是真的出事了,快點回家,別再給我玩這逃跑遊戲了。”
這滿含內力的憤然大喝,驚起無數飛鳥,驚動無數走獸,數裡之內,凡在各處道路行走的旅人無不震愕擡頭,不知這天地間忽然傳來的轟然喝聲,代表着怎樣的天意,何等的真相。
大山之側,有漫漫江流,穿行萬里,江中水波如鏡,江面漁舟穿梭,那一聲怒喝,順着江風遙遙傳向遠處,驚得沿江漁人愕然四顧,驚得江中游魚,在水面上跳躍不絕。
在遙遙一里之外的下游,一葉輕舟逍逍遙遙飄在水面上,舟頭有人安坐垂釣。
遠方怒喝之聲傳來,沿江漁人皆驚,獨他掌中連釣魚線也沒抖動一下。
身後艙裡有人探頭出來:“連蕭傷都趕到了,看起來,情況確實不太好……”
“那又怎麼樣?我纔不信能有多大的問題,不過是些小事,被他們誇大來說罷了,再說,就算真有什麼事,也該他們自己發發愁,費費心了,憑什麼吃苦受罪做牛做馬都該我來,安享富貴尊榮的永遠都是他們。”狄九聲音極低,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傅漢卿笑一笑,便也不說話了。
反正他自己也不是特別有擔當,特別勤快之人。凡事能躲就躲,能偷懶就偷懶,實在賴不過了,才肯去面對。即然狄九一口咬死了不肯回去,他自己當然也不可能太勤快太積極了。
他從艙裡出來,靠着狄九坐下,笑道:“我們這一回的角色扮演是漁翁嗎?”
狄九想了想,方笑道“角色扮演?這詞兒雖新鮮,倒是真貼切。”
“當然,這詞本來就是……”傅漢卿忽然摸摸自己被打溼的額頭,愕然擡首“下雨了。”
狄九淡淡道:“不過是小雨。”
傅漢卿卻不說話,回頭去艙裡取了斗笠和蓑衣,硬是給狄九全身披戴上,這才退後一步,欣賞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頭:“這纔有點兒孤舟蓑笠翁的味道。”
“孤舟?”狄九白他一眼,目光往四下或說笑,或高唱,或灑網的無數漁人們身上一掃。
傅漢卿乾笑兩聲:“這不是想象一下意境嗎?”
或許是感覺到了被他們注視,不遠處的漁船上有人大聲喊:“兩位兄弟,你們是新干這一行嗎?打魚要用網啊,這麼一根漁鉤能釣到多少魚啊,哪裡夠生計。”
傅漢卿笑道:“聽見了沒有,你別老擺着架子不肯向人請教啊,就算你是絕世高手,不代表你懂得撒網的技巧,也不用因爲你撒網的姿式不好看,就非得拿着架子慢慢釣魚,我都餓了……”
狄九怒道:“你不就是嫌魚來得慢嗎?我至於讓你餓肚子嗎?”一擡手,掀了斗笠蓑衣,他直接一個猛子扎水裡去了。
四下響起一片笑聲,叫聲。
“喲,兄弟,下水別太急了。”
“抓魚啊,行啊,咱們也好久沒試過身手了呢,看看你能抓上多少條?”
傅漢卿慢吞吞把他扔下的衣服,和魚杆等物收好,喃喃道:“我哪裡嫌你了,明明是你自己不會撒網,釣魚技術也不過關,還死撐着不肯承認,受不得刺激。”
待把東西都收拾好了,他這才坐在船頭,耐心地等着。
此時四周的笑鬧之聲已經漸漸小了。
“小兄弟,你那個伴當這麼久也沒冒出來換口氣?”
“小兄弟,怕是出什麼事了吧?”
“莫不是抽筋了?”
“要不要下水看看?”
傅漢卿懶洋洋坐在船頭,打着呵欠答:“沒事,沒事,他閉氣的本事好着呢,在水裡多呆一會兒能有啥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此人太過涼薄了,大家都是水上討生活的,誰的水性也不差,從沒聽說過有人能閉氣這麼久的。
漸漸衆人就有些不自在起來,幾個熱心腸地已經站到船頭,準備下水看看。
就在這時,一人從水中疾躍而起,飛濺的浪花耀花了每一個人的眼。待衆人回過神來時,那下了水就一直沒動靜的男子已經跳回了他的小船上,左手正抓着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背在身後呢。
傅漢卿卻沒查覺他一手反背的古怪,只注意到他伸出來的右手上有條活魚,高高興興接過來:“可算……”
纔剛開聲說話,一直衝他微笑的狄九忽得右手一沉,猛得扯開他的衣襟,左手如電一般把一條活魚生生塞到傅漢卿胸前:“你不就是想要魚嗎,我給你……”
魚身冰冷滑膩的感覺讓傅漢卿驚叫了一聲,而受驚的魚兒不斷在胸膛上跳動着想要求生更是嚇得傅漢卿手忙腳亂要扯開衣裳扔魚。
狄九獰笑着把他撲倒,死死按着他的雙手:“怎麼,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
四周漁人自是看不清狀況的,只見那一對伴當兄弟,忽得爭鬧起來,撲倒在船上翻滾不己,整艘小船都因爲他們劇烈的動作,而猛烈地搖晃起來。這是演得哪一齣啊……大家還沒回過神來呢,小船就徹底地翻進水中了。
所有人呆若木雞地看着,甚至不記得要救人。
然後,大家眼睜睜看着一隻翻倒的小船在完全不合理的情況下,憑空飛了起來,在半空中翻了個身,穩穩當當落回水面,船上那一對糾纏翻滾着打鬧着的人,居然仍然在糾纏翻滾打鬧,小船仍在繼續地左右劇烈搖晃着。
好象,剛纔的一切,只是大家的集體幻覺,好象船從來沒翻過,船上的人也從來沒有掉進水裡過一般。
大家直着眼睛,望着這一切,沒有人注意到漁網掉了,費了好大力氣網來的魚兒已經悄悄逃逸。
所有人的目光只是愣愣望着那無人駕馭的小船漸漸順水而去,直到變成天邊的一個黑影,大家仍不敢相信,自己剛纔到底看到了什麼?
小船一路隨水飄向下游,打打鬧鬧之間,傅漢卿終於把衣服扯開,把魚兒放走了,不過,基本上就沒有什麼機會,再把衣服穿好了。
好在,這時候,天色已晚了,好在,這個時候,四周已沒了其他的船隻,好在,這個時候,狄九已經同他滾到了艙裡,就算有人也瞧不見什麼了。
只是,船兒依然劇烈的搖動着,甚至比起始二人爭執打鬧時搖得更厲害,然後再一次完全翻倒,把兩個正在緊要關頭的人直接浸到冷水裡。
於是,某個武林絕世高手,詛咒着一掌拍向水面,激起漫天水浪,外加打死許多無辜的游魚。
引得另一個自認非常有良心的人搖頭不止:“今天你違規很多次了,而且簡直是爲了泄憤而濫殺無辜啊,你釣魚時要有這十分之一的成果,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
嘴裡說的是一套,腦子裡已經飛快轉起來,怎麼才能不浪費這麼多魚呢,轉眼間,已想起十幾道不帶重樣的以魚爲主的好菜了。
這一次,狄九選擇的身份是漁夫,選擇的生活是以船爲家,四海飄流。他們乘舟順流而下,不擇方向,不控舟槳,任憑天意江風,把他們帶向天之盡頭。
一路隨水而行,見無盡青山綠景,無數繁華城鎮。
也曾與許多漁人擦肩而過,聽漁歌晚唱。
傅漢卿的記憶力模擬力都是天下無敵,聽過一回,便能一字不差,原腔原調唱出來。
那時夕陽正美,江風正柔,遠遠近近,無數笑語歡聲,一個眉目英朗的男子站在船頭,對着遠方江天一線之處,唱起漁歌,任江風把那悠揚的聲音傳向遠方,常常會惹來不少漁家女兒歡悅的目光,甚至還會有幾人高聲唱歌相合,惹得另一個沉着臉的高大男子把自家的夥伴一把揪回艙裡去,再不叫他露面。
有時,船過無人之境,江風浩湯,千里煙波,唯一葉小舟飄搖,兩崖奇石怪崖,唯猿啼鷹鳴之聲可聞。
狄九懶懶披了蓑衣斗笠照舊在船頭垂釣。傅漢卿懶懶靠在他身上睡覺,反正等一覺醒來,總會看到鮮魚的,至於那魚兒是釣來的,還是用別的法子弄來的,他也就懶得追究了。
有時朝陽漫天,傅漢卿會站在船頭,雙手攏在嘴邊,對着遠方天際,放聲呼喊歡嘯,驚得兩岸野獸飛禽,紛擾不絕。
有時,月色如水,狄九無聲地把小船蕩進蘆葦叢中,悄悄地把傅漢卿拉進艙裡,去做情人該做的事。
四周,唯有晚風微微,水波輕輕,船兒悠悠,明月悄悄地映在水面上,無聲地陪伴着他們。
對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有了足夠的經驗和技巧,就是再激烈的運動,也不會弄翻船了。
他們不知船行何處,他們不管身在何界,他們甚至不去理會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伴明月,隨流水,迎清風,逐朝陽,小舟從此逝,江海任飄流,這樣神仙的歲月,彷彿無盡無止。
直到那一日,日正當空,而一夜溫柔之後的傅漢卿還是懶懶不肯起身。
狄九努力叫了半日之後,終於不得不承認失敗,自己也有些懶洋洋地起來,穿了衣裳出了艙門,然後,在一陣奇異的寂靜之後,發出一聲呼喚:“阿漢。”
那聲音裡不尋常的緊崩讓懶豬也不能不立刻爬出艙來,擡頭處,看到漫天刺目的驕陽,以及陽光下……
傅漢卿剎時間蒼白了臉:“這是哪,這裡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