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當年舊事,竟是如此。”陸澤微聽了瑞王一番講述,不覺輕嘆“這二人竟是因着這些事,如此陰差陽錯,分別從商人和知府,變成了鎮守邊關的將帥,更立下如許戰功。”
瑞王嘆而無言。
當年陳國人以幾千兵馬輕破定遠關令他們對大趙的軍隊異常輕視,只不過重視風勁節一人罷了。一心只認爲,風勁節一除,定遠關依舊唾手可得。只不過,想要除掉那隨便聚攏一羣離亂之兵,就可以擊退陳國精銳之師的風勁節,必要費一番功夫罷了。
所以陳軍雖在邊境上集結了大批軍隊,卻沒有輕動。他們的軍隊只要一向沙漠開拔,必會被漠沙族人所查覺。而以風勁節對漠沙族的諸般拉攏手段來看,要想再把漠沙族拉到自己這一方來,幾乎沒有什麼希望。
陳軍將領開始派人暗中和沙漠中其他的部族接觸。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就會有矛盾。
做爲沙漠中最大的部族,又得到了趙國的扶持,漠沙族對其他小部族,難免會常有些欺凌壓迫。小部族們敢怒而不敢言,而較大的部族們,渴望代替漠沙族成爲沙漠上最強大部族的願望也一直暗暗藏在心中。
在陳國使者巧舌如簧地許下種種天大好處並真正送上許多財物禮品之後,確有不少部族願意同他們合作。
陳國把一支五千人的軍隊打散來,混入各部族中,藉助各部族的掩護,瞞過了漠沙族的巡防,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沙漠深處。
根據其他部族提供的消息,漠沙族每年舉行的大祭禮上,都會邀請趙國將軍做客,而這兩年,每次前去的,都是風勁節。
還有什麼能比半路伏擊只帶了小隊人馬,毫無準備的風勁節,更加簡單,更少傷亡,更十拿九穩的事呢。
伏擊的準備在悄悄進行,相關的消息也被悄悄地傳遞迴邊境。陳軍統帥也立刻做好了軍隊向沙漠推進的準備。
所有的時間都配合地非常好,當漠沙族人發現陳軍動靜時,已經無法向定遠關傳遞軍情了,因爲,五千人的軍隊已經把他們的傳信通道徹底截斷。而且,他們的主力軍隊人數衆多,漠沙族人也不敢從正面與他們對抗,只能眼睜睜看他們向定遠關推進。
而在五千軍隊發起伏襲後,兩三天內,後方的主力大軍也會趕到,和他們一起進攻定遠關,務必讓剛剛失去軍魂將星的定遠關,完全沒有應變的時間機會。
然而,他們千算萬算,卻還是算漏了很多事。他們沒料到,定遠關的主帥盧東籬會和風勁節同行,沒有料到,風勁節能提前發現他們的伏擊,沒有料到,風勁節能以一人之力,牽制他們整整五千名士兵,帶着一支疲弱之師,硬生生將他們挫敗。
即使是數年後,瑞王在對陸澤微說起這一戰時,眼神中,也不由滿是嚮往之意,縱然似他這等心機深沉,狠辣無情之人,此刻也略略有些激動,站在窗前,遙遙望向遠方,眸光中,皆是神往之色:“一個血肉之軀的人,到底是怎麼硬生生對抗五千精銳的,到底是怎麼把整整五千個人,拖得圍着他團團轉,受他掌控,被他誘入陷阱的。”
陸澤微默然不語,即使是他這樣的書生謀士,剛纔初聽瑞王說起那段過往時,也不免心潮激動,生起男兒恨不上戰場之憾了。如此說來,倒怪不得瑞王一提起風勁節,就有如此嘆息,如許遺憾,如斯不自覺的神傷了。
“這一戰,風勁節傷重瀕死,或者說,幾乎所有人都認爲他死定了,可他卻居然活轉過來了。此人的堅毅強健,同他的豪勇善戰,同樣令人歎爲觀止。據後來倖存的士兵說,當時,如果不是爲了掩護其他的士兵可以逃生,他不會傷得那麼重。然而,也是那一戰,整個軍隊的軍心,都完全屬於他了,所有人都被他的英勇所撼動,也被他的大義所感動。有關他當日是如何以一人之力與無數陳軍做戰的細節,被士兵們在倖存者身旁問了又問,然後,又很快在全軍流傳,在那以後,他就成爲了整個定遠軍的軍魂。而出奇的是,就連陳國軍隊,也震驚於他的豪勇,畏懼於他的強大,陳軍對他做戰時的英勇無敵,傳頌得甚至比我們的軍隊更厲害,陳軍視他爲戰神,聞他名而喪膽,亦是理所當然之事了。”
瑞王淡淡說來,只是語聲漸低,一手輕拍窗欄,眼神異常落漠,無限惋惜悵嘆。
陸澤微知他因何而感嘆,事實上,在聽瑞王如此敘說當年舊事之後,他自己心頭也是異常遺憾無奈的。
其實,那一戰盧東籬的表現,也同樣很不錯,一個從沒有上過戰場的文官,可以挺身站在城樓,從戰鬥打響的那一刻,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個敵人,消失在視野中。一個第一次接觸到戰爭的統帥,在倚爲臂膀的愛將瀕死時,沒有驚慌失措,反而能鼓舞全軍,從容應戰,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
如果說,開始遭遇伏擊時,是風勁節憑他個人的神勇,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扭轉戰局,那最後的城池攻防戰,就是盧東籬用他的沉穩鎮定,完全穩住了局面,在沒有風勁節的幫助下,屢次擊退敵軍的瘋狂進攻,使陳國軍隊在損失慘重之後,不得不含恨退兵。
然而,因爲九王的原因,他們一開始就沒有對盧東籬存太大的拉攏希望,也沒有太努力地去爭取,所以此時倒也不至於太難過,反而是風勁節,如此風華,如此神威,身爲一個有着遠大志向,敏銳目光的趙國智者,陸澤微也不免有自折羽翼之嘆之憾。
他沉默良久,才輕聲道:“王爺,你敘述他們那些往事時,對很多小事都極之清楚,這不象是普通的調查,倒象是你曾經傾出全力,對他們的過往,完完全全鉅細無遺地調查過。我們雖說的確嘗試過將盧東籬收於麾下,但因爲九王與盧東籬的過結,並沒有太堅決,也不曾太認真,只不過是無可無不可地試了一下罷了,一般來說,這種對象,我們是不會查得這麼詳盡的,爲什麼……”
“我下令仔細徹查這一切,不是爲了盧東籬,而是因爲風勁節,只不過,風勁節的過去,總是和盧東籬脫不開關係,所以,獲得的一切資料裡,也就不免有了許多關於盧東籬的內容。”瑞王輕輕嘆道“你還記得那次定遠關主要將領們還朝受賞吧?”
陸澤微點了點頭。
自那次失利之後,一年之內,陳國又連續聚集大軍,先後以四萬,五萬,六萬人馬,三次進攻定遠關。
但每一次,都遭到了定遠關守軍鎮定而堅決的抵抗,盧東籬和風勁節指揮下的軍隊,從不貪功冒戰,大部份時間都只是倚城牆之利,堅守不出。雖然人馬較少,但幾戰下來,損失總是很微乎其微。
而陳軍強硬攻城,損失巨大不說,漠沙族人在後方不斷襲擾他們的補給線,糧草總是很難保證供應,身處沙漠之中,就算想以戰養戰,擄掠搶劫,也沒有對象。
而其他曾經協助過他們的部族,早在他們第一次戰敗退兵之後,不久,就遭到了漠沙族和定遠關軍隊的聯手圍剿,不是從此消失,舉族皆亡,就是元氣大傷,俯首認罪,或是膽戰心驚,再不敢有一絲戰意,只知道忙不迭認錯求饒,並保證再不敢協助陳國軍隊。
在這種情況下,陳軍得不到多少後方的幫助,於是只得在傷亡慘重,糧草即將告盡之後,退兵而去。
連續四次兵敗。陳軍損失巨大,沙漠邊境諸郡軍力爲之一空。後方的財力也一時難以支應,在這種情況下,不但暫時無力進攻,甚至害怕萬一趙軍此時反攻,他們將無力防禦。
好在,一來有沙漠天險阻隔着,二來,趙國一向不好戰,能守住就好,君臣從沒想過反攻的問題,三來,定遠關駐軍有限,一方面要守護城池,一方面要穿越大沙漠去反攻,也沒多大可能,所以,陳軍得到了休整的時間,而定遠關,也有了一段較長時間的安寧。
而這時,因爲邊關屢有捷報,趙國朝廷歡喜不盡,時常慶祝,趙王也下了詔,讓定遠關主帥帶上重要的將領回京受賞,他自己也要親自詢問戰鬥詳情,以滿足自己身爲英武帝王,文治武功皆十分出色的心理。
瑞王淡淡道:“那一年,因爲陳軍的猛烈攻擊,和定遠關屢次報捷。盧東籬一時間在朝中身價大增,炙手可熱,就連九王叔那樣強悍勢大,暫時也不敢針對盧東籬做什麼報復的行動。我當時也有些招攬他的意思,不過是顧及着九王叔,不敢做得太明顯,只是知道盧東籬的夫人在京中貧寒渡日,便令人送過許多禮品,財物,和僕役過去,也讓人選了幾處上好的房舍宅院,花園房產,以示交好之意,不過,這個盧夫人倒也是個可敬之人,只是禮貌地收幾件不是很值錢的精巧玩意兒,以示對王家所贈的尊敬,其他的一概送還。她的丈夫名聲大震,登門巴結的,上門攀關係的官員,託關係,走門路的老鄉,故舊,還有以前曾經對她或無禮,或冷淡的親戚朋友也時時上門。她以婦道人家,不便多見外客爲由,多少繁華熱鬧,連天富貴,無數禮物,都這麼隨隨便便關在了門外,面對一些不好不見的親戚,也是不驕不躁,絕不做隨意允諾,但也無一絲失禮。相比盧東籬的家門風光。風勁節那邊就冷清很多了。他雖勇毅無雙,但我們趙國的傳統向來是……”他冷笑一聲,方道“向來是輕視打壓武將的,打了勝仗自然是主帥的功勞,小小部將,不過是逞勇莽夫罷了,值得什麼呢?所以,雖然盧東籬曾屢次爲他上表奏功,皇上也多有獎賞,朝議中也頗得佳聲,但那其實不過是給盧東籬面子罷了,朝中這些士大夫們,從來也沒認真把他當回事。”
他的語氣忽然有些悲涼,聲音極輕極輕地道:“只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