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漢卿等人一路往臨川城而行。走了三四天,才行出那片盜匪橫行的蠻荒之地。他們一行人,個個騎高大馬,馬後還綁着一堆強盜,確也十分扎眼。而且很自然地被這一帶的盜匪當做敵人來仇視。
這一路上,也曾遇過幾批匪類挑釁,甚至到後來,幾幫強梁聯合起來找麻煩,但憑這些人的本事,當然奈何不了他們。在傅漢卿不要殺人的叮嚀下,凌霄等弟子把他們打傷打散。所有的戰事,都是由這些優秀的精英子弟出手就處理妥當了。
狄一和狄九基本上沒有什麼出手的機會。
而在若干戰役之後,被他們用繩子串起來,綁在馬後鞭打着驅趕而行的強盜們就越來越多了。
等他們聲勢一大,就不止是強盜,連行商都注意他們了。途中又遇過兩三起遇盜倖存的行商來投奔請求庇護同行。
傅漢卿再不敢象上次那樣立刻坦然答應,而是拉了狄一,讓他仔細盤問觀察,確定沒有可疑,再加以接納。
狄一笑問他,被人這樣騙過一回,吃了那麼大的虧,還敢救人。
傅漢卿理所當我地道:“上次我被騙,只是我比較笨,懂得少,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可是如果被騙子一次,就再不相信所有的遇難者,對每一個求救的請求置若罔聞,那就是膽小,軟弱,缺乏勇氣,這是很可恥的。”
他說得這樣認真,而狄一聽了,卻也只淡淡笑一笑。
如果受一次欺騙和傷害,對人還可以有熱誠和信心,那麼十次百次之後呢?還有誰能再次說出傅漢卿這樣理所當然的話。至少在那二十年的地獄生活裡,他與狄九,都早已忘了什麼是信任了。
然而,傅漢卿的眼神太清澈,目光太坦然,狄一看得久了,心中便有些莫名的悲涼。或者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吧,或許傅漢卿無論經歷過什麼,無論遭受過什麼,都不會變吧。
但那也許並不是因爲天生的寬容,而只是天生的冷漠。
他就這樣,心中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着,臉上卻神色十分平靜地接受了傅漢卿的意見。
儘管這樣的做法,和修羅教上下人等,長年形成的觀念絕對不符,但狄一不反對,狄九一直若即若離地在極遠的前方,不回頭,不靠近,不對任何事表示意見,而其他的弟子當然只有惟命是從,豈敢有別的想法念頭。
就這樣他們一路生擒的盜匪和救護的行商越來越多,等到了臨川城時已有了浩浩蕩蕩的聲勢。
修羅教在齊國的分壇正在臨川城郊的一處大莊園。
話說卓家的莊園,在臨川城也是大大有名的一處地方。那卓家的老爺中過進士,又放過一任知縣,本可高升,沒料想上天不佑,家中父母先後逝世。卓老爺只得回鄉守孝,來來去去,竟守了足足五年,待想再回頭做官,這空缺也不是說有就有的。
卓老爺也不以爲意,自在城外,買了一百頃地修鑄莊園,復又在本地辦了幾處極賺錢的作坊,生意也都作得紅紅火火。
在臨川城,卓老爺也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即富且貴,便是縣太爺見了,也要大大給一番面子的。
臨川城裡的大事,多有卓老爺的份,什麼濟貧扶弱,什麼修轎鋪路,但凡是官府有了爲難之處,請來幫忙的貴客裡,也肯定少不了卓老爺。
今天一大早,卓老爺就帶了莊園裡最精明幹練的一羣手下,遠遠行出一百里,去迎接幾位遠方的故舊親朋,沒想到,還外加着接到了一羣蒙難的行商和一衆被縛的盜匪。
卓老爺自遣手下把這些人全都送往官府。縣衙上下一看,再一查問,無不大驚大喜。
縣太爺的政績的功勞自是要爲此加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了,滿衙上下,以後怕都多要沾光的。
此事一傳出來,市井百姓也無不稱奇,都道卓老爺是能人,交的朋友也都是出衆之人,那麼多強徒悍匪,讓他們一索子便全捉來官府,真是令人引爲奇談。
這邊,人一送進縣衙,沒多久,城裡各處官員的拜帖子就紛紛送進了卓府。
卓老爺一再替友人推辭,只說朋友是江湖異人,多年前曾救過自家的性命,這才引爲知交。這班舊友一路風塵而來,只願好生休息,實無意結交官府,這才勉勉強強,把各方邀約給推掉了。
這一行人越是神秘,越是不肯見人,有關他們的傳說則在民間被百姓漸漸傳得越發神乎其神,便是官府,也不免做出許多奇特的猜測。
直到一個半月後,朝廷忽然頒下令諭,官府扶植修羅教,而卓雲鵬也對天下公開修羅教弟子的身份,並把當日那件轟動整個縣城,並最終驚動省城,風聲直傳往京城的大事歸爲修羅教向朝廷獻禮效忠,世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然,此爲後話,無需多言。
當日卓雲鵬迎到了傅漢卿一行人,便在莊中開了盛宴,美酒佳餚,清歌漫舞,以迎貴人。
傅漢卿地位最尊,被請入了上座。
一路上離着傅漢卿老遠的狄九,因爲身份僅次於傅漢卿,座次自然是緊挨着他的。
其他弟子們都於側席飲宴,卓雲鵬坐在下首相陪。
狄一身爲影衛是定然不坐的,一被迎入山莊,他的人就自然消失,估計除了深知影衛行事法則的狄九,別的人就算明知他隱在暗處,也斷然找不出他的行蹤來。
樽前美酒,眼前歌舞,歌能醉人,美人銷魂,而傅漢卿卻只是坐在席上發呆。偶爾幾次目光掃過狄九身上,吶吶地想說什麼,皺了眉想了半天,又茫然不知道可以說什麼?
到現在,他還沒弄明白,自己和狄九到底還是不是情人,他們的情人之約,到底是繼續呢,還是作廢?
大概不是吧。他這樣有些傻乎乎地想着,如果是情人的話,應該坐在一塊,緊挨在一起,同一個杯子裡喝酒,同一雙筷子吃菜的。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前世裡那些霸主帝王,懷抱美姬佳侍時喝酒看歌的樣子。
而現在……狄九永遠在空間允許的條件內,離他儘可能遠,若非必要,絕不看他一眼。
好好一場歡迎會,狄九可以身在座中,談笑風生,狄九可以面帶微笑,飲酒觀美,狄九可以同卓雲鵬應答如流,親切交談,然而,從頭到尾,連眼角也沒向傅漢卿這邊側一下,即使二人的座位靠得如此之近。
也正因爲二人靠得太近,所以傅漢卿才知道,那個在別人眼中,親切從容,風趣優雅的天王,其實全身上下,正悄悄地散發着冷意。
那麼冰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意,與他臉上的微笑,與他眼底的平和,同時出現。
只是,包括卓雲鵬之內的所有分壇弟子,全都不曾發現。
宴席之後,傅漢卿要回房間去睡大覺,而狄九則要在第一時間查看分壇的帳目和名冊。
卓雲鵬讓副壇主領了狄九去書房,自己則親自送傅漢卿回房。
傅漢卿一路呆頭呆腦,兩眼空茫茫,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是機械地跟着卓雲鵬往前走。
耳旁聽了卓雲鵬輕聲問:“教主對於屬下的安排可還滿意?”
傅漢卿也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只是本能地回答:“滿意。”
卓雲鵬行到房門前,親自伸手把房門推開,在門前彎腰:“不知道教主還需要什麼?”
傅漢卿仍然不知道自己聽到的話是什麼意思,只是順口答:“我想要一個情人。”
卓雲鵬一呆,愕然擡頭。傅漢卿卻已然遊魂也似進了房,順手把門給關上了。
卓雲鵬在門前怔怔站了一會兒,脣邊忽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轉身離去了。
傅漢卿進了房間,往牀上一坐,一隻手託着下巴,繼續發呆。一邊發呆,一邊喃喃自語:“我想要一個情人,我說了實話,我沒有騙人,我不想傷害人。我到底是什麼地方做錯了?”
沒有人回答他。
也許在某一個隱密的地方,有一個知情人,聽到了他也許是自問,也許是問人的這一句話,卻即不想,也無力去回答。
做錯了什麼?
有許多事,本就不是外人能教能講能說明的。
傅漢卿發了半天呆,腦子打結什麼也想不通,只覺又累又倦又疲憊不堪,又渴睡偏偏還睡不着,他憤怒得仰天大叫了一聲,雙手攤開,往後直直地倒向了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