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家鎮本不叫盧家鎮,蘇家鎮也本不叫蘇家鎮。
因着前幾年盧東籬的冤案昭雪,盧蘇兩家倍受朝廷厚待,兩族有不少人因此授了功名,頂了官職,雖說大部份都只是虛職,但一一歷數下來,也足以光宗耀祖。
順帶着,這兩個相鄰的百年老鎮,名字也被御賜改成了這兩個家族的姓氏。
整個盧家鎮位階最高的,其實應該就是盧東籬的遺孀蘇婉貞。她是朝廷特旨欽封的一品誥命夫人。不過因爲她是個女子,又是寡婦,回鄉之後,只一心閉門課子讀書,甚少於人前露面,所以盧家鎮威望最高,權力最大,凡事皆可一言而決的,卻是盧氏一族如今的族長,年已七十許的盧思麟盧老爺子。
這位老太爺飽讀詩書,輩份奇高,就是盧東籬也要叫他一聲三叔公,如今受了朝廷恩封,頂着個三品的虛銜,算是盧家赫赫揚揚的第一人。
只是現在,這位德高望重,本郡官員上任都必要親自來拜會的老人家,牢牢抱緊懷中的重侄孫兒,只是瑟瑟發抖。
自從一個多月前,蘇婉貞忽然病重不起,一切就都亂了。當朝一品的誥命夫人病重,百藥無效,地方官不敢怠慢,立刻上報朝廷,幾乎沒有絲毫耽擱,整個趙國就到處掛滿了求醫的榜文。緊接着幾十名宮中來的使者就住進了盧府。
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據說不是太醫,就是極有服侍病人經驗的宮人。他們帶着大量據說是御賜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珍貴藥物,還有皇帝的聖旨來照料盧夫人。一到盧家,他們就立刻把持了蘇婉貞所住的院落,太醫爲蘇婉貞診治後,稱此爲極嚴重的惡疾,且有傳染可能,於是便將內院封鎖,蘇婉貞身邊的下人盡被驅走,一應的照料皆由這些人接手。就是盧府中人要去探視,也只能在規定的短時間內,且得到他們的允放,才能去遠遠看一眼病重的蘇婉貞。
老太爺歷盡世情,幾經風波,隱約便發覺事情有些不對。但是無論如何,對於曾經遭受過地獄般苦難的盧家人來說,這來自皇帝的好意,他們是不可以有任何不識擡舉的表示的。
老太爺按捺下心中的疑慮,全力配合宮中使者,並壓下族內所有的非議,嚴令任何人不能把蘇婉貞病勢詳情外傳。當然,老太爺也有自己的堅持,那就是他死死把那小小的重侄孫兒盧英箬(ruo4)帶在身旁,宮中來的使者幾次三番要接過去照料,都被這位老人疾言厲色地拒絕了。
雖說是母子連心,但侄孫媳婦的惡疾既然可能傳染,怎麼能讓小孫兒冒這麼大的危險呢?婉貞雖然必是掛念孩兒,但她也不會願意讓身在九泉的東籬有絕後的危險吧?請各位專心照料婉貞就是,這孩子,還是由我們盧家人帶着就好了。
他年紀大,威望高,又是盧家的族長,頂着三品的官職,白髮蒼須,說到動情處,竟是淚流滿面。他死死佔着一個理字,就算是趙王親臨,面對這種情形,除非撕破臉,也實在沒什麼理由,硬把別人家才七八歲的小孩從親人懷裡奪走。到最後,那羣宮裡來的使者們,也只得無可奈何地放棄。
而現在,事實證明,當初堅持保住他的重侄孫兒絕對是正確的。那批所謂宮使,果然沒安什麼好心!
在他們控制了蘇婉貞的院子,將盧氏諸人與之隔絕之後,又派人接管了盧家大宅門的幾處門戶看守工作,還長期訂下盧府外,幾處大酒樓大客宅高處,可以一眼俯覽整個盧府的房間,理由是什麼防止有人混水摸魚,乘亂以治病救人爲名出入盧府作亂。而事實上,所有揭榜上門的名醫都會被他們一再盤問清查,哪裡會有混水摸魚的機會?
不過,他們行事很隱密小心,絕不聲張,而盧府家大宅大,真正負責管理的都是幾個宗族中極有臉面威望的人,只要他們閉了嘴什麼也不說,其他的盧氏族人又能看出什麼古怪來。畢竟如果蘇婉貞的惡疾確有傳染的可能,宮裡來的使者明面上種種小心之處,倒也可以說得通。
盧老太爺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麼,也不打算去查問清楚。世間事,很多時候,聰明不如糊塗。他只是希望,無論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麼,早點達成,早點離開,早點還盧府一個清靜自在。
然而,這個世界,失望永遠都比希望來得容易。
他沒有等到那些人的離去。他等來的是這一夜,忽然從宅院中心,傳來的喊殺之聲。那聲音來得很突兀,金鐵交鳴,驚心動魄,淒厲呼號,震人心魂。
彷彿有一場驚險已極,恐怖已極的殺伐爭鬥,已然展開,卻又在轉瞬之間,萬物俱寂,不聞聲息。
老太爺顫抖着起牀,一邊安慰着這些日子一直與他同住的小英箬,一邊大聲喊:“來人啊,出什麼事了?”
外頭傳來下人同樣迷茫不解的聲音:“不太清楚,好象是裡頭有人在打架吧,可是一下子就沒了聲息,也許已經不打了……”
老太爺跺足怒喝:“混帳東西!快給我去打探,那到底是哪處院子?”
其實不用打探。他明明感覺得到,那聲音,應該是從蘇婉貞的院子裡傳來的,只是總歸心存僥倖。若真是那院子,如今忽然沒了聲音,豈不是說,那裡幾十個宮裡出來的人,已經全部……
心中正在緊張,外間又傳來下人的一聲驚叫,再然後,整個大門砰然碎成四五塊,那個斯斯文文,來給蘇婉貞主治的所謂宮中御醫李大人,此刻滿身鮮血,滿臉猙獰地飛撲而來!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老太爺在倉惶間護在身後的孩子,如同餓狼看着鮮肉,又似溺水者看着最後一塊浮木。
老人的力量根本護不住驚恐的孩子,在孩子的尖叫聲裡,那李太醫已是一把將人扯到自己懷裡,伸手掐着那小而柔軟的脖子,眼神驚慌而狠毒地看向四周,一邊向外面衝,一邊在嘴裡瘋狂地大叫:“不許再殺我的人,你們全給我住手,我知道你們是誰!再不停手,我就殺了這個……”
聲音戛然而止,手腳發軟的老太爺跌跌撞撞向外跑去,顧不得看一看外間那倒地不起的僕人,直衝到門外,卻見星月之下,那李太醫攤手攤腳倒在地上,而首級卻已咕碌碌滾出數步遠。
他那心肝尖兒上的重侄孫兒正被一個陌生人抱在懷裡,眼睛被那人以一種極輕柔的姿式掩住,看不見這恐怖的血腥。
隔得稍遠,老人眼又花,看不清那人面容,只分辨得出這樣深的夜色裡,那人一件白衣耀眼亮目,成爲黑暗中最奪目的存在。
那人目光淡淡,看了看孩子多年來一直掛在胸前的一塊玉佩,臉上的笑容極溫和,說話的語氣也異常溫柔:“小箬乖,別害怕,沒事了。叫叔叔,聽話,叫我一聲叔叔,我帶你去見孃親。”
七八歲的孩子,已略略有些懂事了,知道今晚的情形不對勁,這個忽如其來的人,也極是陌生。只是,小孩哪有不戀娘啊,因爲孃親生病,內外隔絕,他不被准許探視,天天哭鬧,也無法讓家族中這些寵愛他的長輩心軟。此時一聽說能夠見到娘,立刻把所有的畏懼都忘了個乾淨,擡頭脆脆叫了一聲:“叔叔。”
那人縱聲長笑,響徹行雲。轉了身,抱起孩子便向宅院深處行去。
老太爺怔怔地望着,想要呼喚,卻發不出聲音,想要攔阻,卻覺手軟腳軟,動彈不得。那人由始至終,甚至沒有向這邊望一眼,說一句話,卻自自然然有一股威勢迫來,逼得這位敢於力抗宮使來保住自家重侄孫兒的老人,由始自終,一點阻截的行動也沒能做出來。
他只能就這麼呆呆望着那人帶走了盧東籬留在人間的唯一血脈,帶走了盧氏宗族未來的最大依靠。
過不多久,四面八方忽然響起了刺耳的鑼聲,一陣驚天動地地敲,就是睡得再死,沒讓開頭那一陣極短的騷亂給驚醒的人,這會子也得全醒過來了。
而在鑼聲之後,則是極響亮的大喊聲:“蒼天寨英雄特來求財,無意傷人!滿鎮上下,無需驚擾!我等盜亦有盜,只取富戶餘財,絕不盤剝窮苦百姓,各家各戶,只管關緊門窗,安心等待,一二日內,我等自必散去。但若是有人膽敢通風報信,糾結反抗,就不要怪我們手下無情了!”
前後左右,一時間不知有多少個聲音在呼喊同樣的內容,配合着鑼聲,遙遙向全鎮各個方向而去。
老太爺手腳冰涼地站在院子裡發呆,不多時,聽到外頭一陣騷亂,十幾個宗族子弟衣衫不整,面色惶然地衝進來:“叔公,出大事了,強盜在我們家住下來了,這可怎麼辦纔好?”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三魂不見六魄地說着內容相同的話。
老太爺只是木木呆呆地聽着,卻又見前方院門處,行進三個手持利刃的黑衣人,立時把滿院子的叫喊聲壓得一片寂然。
一個強盜笑笑,居然很規矩地對他們行了一禮:“不好意思,驚擾各位了。請放心,我們雖是綠林人物,也知道敬重忠臣義士。各位既然是盧元帥的族人,我等必然不敢冒犯。我們也實在是窮日子過得難捱,聽說盧家鎮常得朝廷賞賜,又受了免稅的恩典,富得流油,就想着來發一注小財。這一兩天,我們只在鎮裡各大戶進出一番,拿些值錢的東西就走,絕不會隨意傷人的。若是我們有弟子不守規矩,侮辱女子,殺害百姓,各位儘管來告訴我們三位當家,我蒼天寨必給各位一個交待。現在呢,請各位配合一些,無事不要亂走亂動,當然,大家若是惦念親人,要趕去探望老婆兒子,叔叔伯伯,我們也不會強行關着誰,只是要跟咱們的兄弟報備,聽我們的安排才能走動,現下,請老先生歇了吧,我們有幾個兄弟在這裡看着,大家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他們就是。”
大家誰也沒料到,一羣忽然冒出來的土匪會這麼客氣講道理好說話,一時間倒全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