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我的事,不勞你過問,我這種魔鬼,也無需你來感化。”方輕塵冰冷的聲音,換來容謙微微一笑:“同理,我的事,也不勞你過問,我的人生,也用不着你來替我下決定。”
腦海深處忽然寂如死水,所有的思維呼喚放出去,都只能碰到冰冷的壁壘。
方輕塵一怒之下,招呼也不打,便單方面中斷了這次的聯繫。
容謙苦笑了。說輕塵,他自己又能好到哪裡去。一個用無賴手段面對質問,一個用揭人瘡疤來挽回劣勢。輕塵是利用燕凜來刺激他面對自己真正的心意,而他又何嘗不是想用楚若鴻來提醒輕塵的錯誤。
都是爲了對方好,但又都不願意接受對方的好意,也沒管對方願意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好意。他們兩個,實在是半斤八兩。
伸手撫着隱隱作疼的額頭,他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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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寧殿外,御花園中。一棵大樹,根深葉茂。
枝葉深處,方輕塵神色冰冷。
楚若鴻沒有再見過他,並不等於他就沒有再見過楚若鴻。他總是忍不住會悄悄地來,忍不住會悄悄看他兩三眼,又忍不住會悄無聲息地離去。
皇宮中他可以自由出入,楚人和秦人都不敢窺探他的行蹤。他自己輕功和隱匿之術又高明,所以,竟然是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對楚若鴻是在這樣默默地關注。
就連趙忘塵,也不知情。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樹影婆娑。
趙忘塵小心地引領着因着長時間接觸,對他漸漸不再排斥的楚若鴻,走出殿宇來曬太陽。
李得意等幾個大太監也樂呵呵跟在旁邊服侍。
方輕塵不喜歡有太多人目睹楚若鴻的瘋顛之狀,一早就下過令,楚若鴻身邊貼身服侍的人不用多,其他負責灑掃的宮人無招呼不必接近他。
所以,一見太上皇到園子裡來,園林中的宮人早就散得盡了。
偌大的花園內,連楚若鴻在內,也不過六個人。
人去鳥歸。寂靜中,是颯颯的風聲,是盛開的鮮花有些乾燥的香氣,是鳥蟲婉轉的啼鳴,還有……一個瘋子偶爾的一聲笑。
就算楚若鴻處於瘋顛之中,暖暖的陽光曬在身上,也有舒服的感覺,身邊拂過的清風都帶着花草的清香,他抱着白骨,自然也是高興的。
而方輕塵,就在一邊靜靜地看。看他對身邊所有人露出傻傻的笑。
這次,因爲小樓的通訊忽然接了進來,所以他不能動,不能走。
“輕塵,你玩什麼不好,偏要玩小容養的那個死小孩?小容就算是隻笨笨的老母雞,護着小雞來,那兇悍樣子也是能跟老鷹拼命的,你這不是找麻煩嗎?”張敏欣似笑非笑的聲音響起來。
方輕塵能切斷和小容的聯絡,卻不能中斷和小樓的聯絡。他心裡正不痛快,聞言冷笑一聲:“小容不是不管那小子的事了嗎?”
“這話三歲小孩都不信,你會真的信?喂,你到底搞什麼鬼?”
方輕塵哼了一聲,懶得理會。抱歉,他既然不痛快,誰也別想痛快。憑什麼他在這裡愣愣看着那人的瘋狂束手無策,小容就可以安安心心享受太平,高高興興看着自己教成材的孩子當一代英主。
他是故意要裝無賴氣到小容火冒三丈,但是,他一點也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情緒。
冷眼看着樹下那瘋顛卻不自知瘋顛的人,看着他茫然無覺地笑,看着周圍曲意安撫他的人,同他說着那些他聽不懂也不會明白的話,看着那些人臉上堆着絕對不是出自真心的笑容,聽着小容暴跳如雷的指責,他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情緒。
不,他絕對不是控制不了。他只是不打算控制這一腔邪火。
他絕對不是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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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大哥,你怎麼了?”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卻是青姑聽了安無忌的招喚,連忙從茶樓趕回來,一進門就看見容謙撫着頭,無力地靠坐在椅子上,嚇得心中狂跳,飛奔過來。
容謙忙放下手,笑道:“沒事,我只是在專心想着我們把茶樓做大的事,有些入神了。”
青姑不解地望着他:“做大?”
“是啊,把那個茶樓擴建,蓋個大大的遊樂城什麼的,不用豪華,越是簡樸有農家風味越好。就找農家女兒,花衣布裙地來接待客人,上農家茶,做農家菜,組織大家做農家活。城裡那些有錢多得沒處扔的傢伙,山珍海味吃多了,綾羅綢緞穿多了。自會花錢來吃咱們的粗茶淡飯,花錢求我們帶他去種地擔水。在城裡也同時開一間茶樓,達官貴人也好,販夫走卒也罷,都是咱們的客人,等以後生意做大了啊,再推廣開來,目標是讓全燕甚至全天下都有咱們的生意,等到你富可敵國時,讓這四鄉八鎮不長眼的男人們一個個悔斷腸吧。”容謙越想越是快活,不覺眉開眼笑。
青姑聽得兩眼發直,很多話完全聽不懂,只隱約明白,是要把生意擴大,大大鬧騰一番:“這個,我們……好象……沒那麼多錢……”
容謙微微一笑:“封大人的手下欺負了你,總該給點壓驚費吧。”
青姑還在暈頭轉向中,安無忌悄悄在後頭替封長清倒嘆一口冷氣,照容相這種宏大的設想,可憐的老封啊……你的積蓄啊……準備打水漂吧。容相護短果然護得厲害,這壓驚費收得可是……
“可……可是……”青姑可了半天,沒可是出什麼來。容謙已是理所當然地對安無忌道:“安大人,封統領是當朝紅人,手握重權,偶爾放個風聲出去,就說我們家跟他有點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想來京城各大衙門都不至於來爲難吧,上回發生的誤會,總不會再來一次吧?”
“不會不會!”安無忌一迭聲地喊,這種誤會要再來幾次,就算封長清改行當貪官,也賠不起壓驚費了。
只是,容相這到底是要幹什麼?他又不缺錢,把事業做大了,耳目是靈通了,可是衆人矚目之下,他被人發現的可能也跟着大了啊。
他心中疑惑,容謙卻只是微笑,並不解答。
他終是個俗人。
繁塵世,從來能入而不能出。既然已經脫不開身,與其硬逼着自己裝個清心寡慾,不問世事的隱士,還不若重新一頭扎入這紅塵之中罷了。
能不被那人發現,能不需要他站出來,當然最好。但若是真的被找到了,若是真的他還能幫到他,他又何必非要苦苦躲避。
既然仍想要幫助他,既然仍想要替他看住這大好河山,總要把根扎得深一些,總要把影響放得遠一些,總要,盡力讓自己能做更多的事吧……
安無忌遲疑了一會才問:“容先生何以忽生此念,剛纔我請教的事……”
容謙微笑道:“剛纔那事我想過了,不要問我是如何確定的,我就是可以確定,對方應該並無惡意。此事不必再多費功夫了。至於我爲何會生此念?呵呵,不過是忽發奇想罷了。”
安無忌可以確定,他這忽發奇想,必然和這件事有牽連,但到底牽連在何處,卻是萬分難解的。對方並無惡意?容相到底是如何確知的呢?
看着安無忌略有迷茫的神色,容謙只是輕輕一嘆。
當然沒有惡意,方輕塵最多隻是有點惡趣味。明擺着是不甘心他的同學爲人做出這麼大犧牲之後,那人卻全不知情。
昨日之日不可留,昨日之日卻也同樣不可忘。他做不到可以真正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地離去,放不下那個心心念念從來不曾忘卻的孩子。這一點,方輕塵比他自己看得更清楚。
方輕塵只是惡毒陰險,特別喜歡看那些塵世間的倒黴蛋,在他的設計之下,醒悟自己的錯誤,然後痛不欲生,懊惱無比。
不願意他的朋友,在付出許多之後,自欺欺人地說一聲,什麼都結束了,然後安心地等着被他接回小樓去治好身體,然後在剩下的五十年裡,只能通過屏幕去看那曾時刻放在心頭的人。
他只不過是要逼得他在衝動之際,說出深思熟慮後絕不會說的話,逼着他做出一個選擇,然後再無反悔的可能。
接着,他就只需要袖手等着看熱鬧罷了。
只要發展下去,遲早總有那麼一天,他將避無可避地站在燕凜面前,那個……那個驕傲倔強的孩子,親眼看到他的憔悴和殘疾,會有怎樣的傷痛和悔恨?
這就是方輕塵要看的!
容謙磨了磨牙,即使知道方輕塵是替他不平,他依然沒法感激這個處處使用陰謀詭計的混蛋。
媽的,這個傢伙,居然還敢不認賬。既然是他楚國的密探,怎麼會特意在他的茶樓找對象接頭,這不是平白留給破綻給自己嗎?他分明就是要他知情,要他介入,要他爲燕凜暴跳如雷!
可恨,就算他能未卜先知,也躲不過被輕塵算計。因爲他如果不應下來,輕塵真的會毫不客氣地繼續算計利用燕凜。他怎麼敢不留下來?怎麼敢不繼續守護在一邊?於是,只有乾等那必然會來的重逢的一刻。
心意動處,正自出神,腦海深處,卻忽響起轟鳴之聲,分明就是小樓深處的報警器在鳴響。張敏欣驚慌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容,出事了!輕塵出事了!哎呀都是你!你刺激他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