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有人要來小樓。
居然有人要帶着個小樓人來小樓。
幾百年沒出過這樣稀罕的事情,所以全小樓的人都知道了,狄九正帶着阿漢往這邊走。
所以,小樓主控室內,張敏欣面前的七八個屏幕上,居然也有那麼一個,是照在狄九和阿漢的身上。
“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淚了!他終於流眼淚了!”興奮的叫聲響在整個主控室,張敏欣高興地站起來:“我要定格!我要打印三維立體圖天天欣賞!這個死傢伙,終於是知道流淚了,哈!”
滿室的同學無不大翻白眼。
她兩隻眼睛一張嘴,同時和小容輕塵兩個人聊天,瞄着看七八個屏上同學的經歷,居然能注意到某處顯示屏的火光下,一閃而逝,小而又小的一滴淚。
女人啊,八卦起來,潛力無窮啊!
遙遠空間處,正同她對話的方輕塵和小容,也都不覺愕然。
“色女,你瘋什麼呢?”
“誰流眼淚了?”
“狄九啊,就是那個害得阿漢長睡不醒,還一直死鴨子嘴硬,從來不肯說自己錯,也不肯承認自己後悔的傢伙!哈哈,他總算是掉眼淚了,我等了這麼多年啊!就等他痛哭流涕懺悔,現在總算是等到一小半了!”張敏欣嬉笑道:“來,大家一起高興下。他既然流淚,離認錯也就不遠了,對吧?”
通訊器中,一片沉寂。
“喂,你們說話啊?”張敏欣不滿意地皺眉頭。
一陣沉默之後,小容的聲音隔着無限空間傳來,語氣竟略略有異:“你覺得這樣很興奮,很快活嗎?”
張敏欣愕然:“你們不高興?不替阿漢高興?不覺得出了口惡氣?輕塵,小容這個濫好人就不理他了,你倒是表個態啊。”
“這是他與阿漢之間的事,是非對錯,其實我們都沒資格表示太多意見。狄九這個人是不怎麼樣,但是這些年,他替阿漢做過什麼,我們也都知道。要如何待他,應該是阿漢自己決定,我們又何必這樣涼薄。”沉凝的聲音傳來時,張敏欣掏了掏耳朵,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同那個最小氣最任性最偏激的方輕塵對話。
“你怎麼啦?纔在外頭才幾年啊,你那性子就給磨得這麼圓了?”
對方報以一聲淡淡苦笑:“以前你說我惡毒無情,狠心任性,現在,你又說我沒性格,張大小姐,要怎麼樣,你才能滿意啊?”
“管你變成什麼樣,自有你的皇帝,你的將軍們忍受你。和我沒關係,哈,我要去打印我的……天啊,這傢伙在幹什麼……”
“又怎麼了?”
兩個聲音一起問,小容是關切,而輕塵,則帶點無奈。
“那傢伙醒了噯,還拿起酒罈子對着自己倒,老天,這是喝酒啊還是用酒洗澡啊?真是浪費……”張敏欣愕然:“他怎麼就醒了呢?阿漢在他旁邊,他睡得雖然淺,沒打擾的時候也不會醒這麼快。難道是傷勢又發作了?”
“張敏欣。”方輕塵的聲音有些厲,卻又倏然沉默,過了一會才道:“他是被自己的眼淚驚醒,所以把酒澆在臉上身上掩飾。”
“開玩笑吧,自己被自己的一滴眼淚嚇醒過來?周圍又沒人看他,他有什麼不好意思……”張敏欣正在振振有詞地反駁,忽然發覺滿室氣氛不對,愕然擡頭四望。
一衆同學全都放下手頭的事,徑自凝視高處的那塊顯示屏。
那個夜色孤寒中,一邊咳嗽地全身發抖,一邊把酒灑得滿身都是的人。
那個縱然只對着蒼天大地,卻還是本能地想要掩飾睡夢中落下的一點孤淚的人。
他一邊喝酒,一邊吐血,夜色中瑟然的身影,分明是重傷瀕死的孤狼。
整個主控室一片沉靜,良久,良久,纔有小容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輕塵,你怎麼知道?”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然後,方輕塵才答了六個字:“將心比心而已。”
衆人終於動容。
將心,比心。
那個總是任性地報復卻又固執得永遠不肯回頭察看紀錄,無論被怎樣指責,卻依然屢世不肯改的方輕塵。
他終於肯說“將心比心”。他終於肯對人承認,原來,他的心,也曾如某一個世間凡人。
狄九的。還有他的。那些驕傲,那些固執,那些掩飾,忽然之間,就這樣,明白攤開在每一個人面前。
一時間,無人能語。半晌,小容沉聲道:“將心比心。張敏欣,什麼時候你看那屏幕裡的人,不再只當那是一場戲,一場有趣的故事,也許你才能……”
“說什麼呢?怎麼忽然之間,我成罪人了?”張敏欣鬱悶極了。“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爲我的無情才造成的?你們也不想想,我真是爲了報仇出氣就不讓阿漢醒嗎?阿漢精神受了傷,他不能醒啊。硬把他叫醒,會讓他傷勢加重啊!你們倒是想想,就是武林中人,受傷運氣調息時,也是不能被人打斷的啊!阿漢受傷的是精神力,是生命本源,他的力量又遠比我們強大,這個時候強行叫醒他,中止他的自我調節治療,後果會有多嚴重難道你們不知道?如果你們覺得狄九這個外人的心情比同學的生命安全更重要,你們自己去跟教授說,只怕就算教授同意,保護學生的校規也由不得你們。”
小容聽得苦笑:“誰說要強行叫醒阿漢啊?可我們也不能袖手坐等什麼也不管。”
“還能怎麼做?到後來,我都已經通知所有同學,等狄一求上門時,要暗示他阿漢暈着比醒着好。可是人家就是不相信,有什麼辦法?難道我們能破壞規則跟他說解什麼是我們的生命本源?”
“難道你想真的就讓狄九這麼死了,真的就讓阿漢幾百年之後醒過來,又象以前那樣掩耳盜鈴,再不敢多問一句舊事,而我們也一個字也不說。”
“那又如何,如果這是保護阿漢的唯一方法……”
“可是,色女!我們都想保護阿漢,狄九是否含冤負屈我們可以不介意,阿漢是否永遠不知道他曾付出的一切我們可以不關心,可是,我們真能保證永遠瞞住他嗎?萬一阿漢有一天知道了呢?你想沒有想過後果會怎樣?想沒有想過他的心情?萬一我們的保護有朝一日變成了傷害,該怎麼辦?”方輕塵的聲音平靜卻堅定。
“到那時候,我們克已經是無法改正,無法回頭了。”
張敏欣怔怔呆了一會兒,舉目四望,所有人的神情都若有所思,略有矛盾。
她也嘆氣了。攤手:“可是,我們能怎麼辦?狄九正不知死活地朝小樓過來,規則限制,他只要進了小樓,就不能出去。而且,他的身體那麼糟糕,我們就是不對他如何,他也活不成了啊。”
“規則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小容低笑。
“找勁節,這小子的醫術天下第一,非碧落可比。最要緊的是,這傢伙出小樓時,可帶走了一堆這個時代不該有的靈藥呢。只要他肯出手,沒準那小子的命能留得住。”輕塵笑了起來。“他爲了他那個好朋友,什麼處罰,什麼後果都不怕。反正他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再加這一碼對他也沒影響。”
一旁的吳宇也走過來笑說:“我們是不能出小樓干涉塵世的,不過,你們這些在世間的,誰有空?調動人手,攔截那傢伙,別讓他跑進來送死。真進來了可就完了,非得按規矩辦不可了。”
見大家都動了心思,連張敏欣也不免有些激動了:“好,我這就去搜索所有與精神力相關的資料,尋找一切精神力受傷的案例,也許真能找到辦法,在不加重傷害的情況下,提前把阿漢叫醒。”
大家興奮起來,紛紛聚到一處。
“對,這一世就讓他自己選擇,自己面對他的感情吧。”
“不能再象第一世那樣,一覺醒來,刻意忘記,從不多問狄飛的一切。”
“是啊,這小子要永遠這樣,什麼時候才能開竅當正常人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獻計獻策,合計探討,性急的已經坐下來開始操控電腦,或者起身直奔資料室。
大家都忙亂起來,誰也顧不上再擡頭,看屏幕上,夜色裡,那個渾身被酒溼透,臉上再也分不清酒與淚的男子,小心地抱起傅漢卿,重把他送回馬車中去,自己卻重又在熄滅的火焰前坐下來,全身溼透地等待天明。
那個因一時心中柔軟,而放縱自己去擁抱去呼喚去落淚的男子,在找回最後的理智之後,再次小心地與他所愛的人拉開了距離。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要讓阿漢醒過來。
這一場情愛,是誰欠了誰,是誰負了誰,真的不能由外人來置評。箇中滋味,也只有當事的兩人,才真的清楚。
然而,這個時候,誰也不會想到,當傅漢卿再次醒來時,會給天下,給小樓,給他們所有人的生命,帶來怎樣的震動和驚變。
第四部 風中勁節 楔子
“勁節,你快樂嗎?”
……
“勁節,你寂寞嗎?”
……
“勁節,你覺得,你現在的生活有意義嗎?”
……
“勁節……”
“這種問題自人類有智慧以來就沒有過正確答案吧?”
“勁節,爲什麼你還能有熱情,還可以有幹勁,付出的得不到報答,交出的真心,一再被踐踏,一片赤誠,總是遭受傷害,爲什麼你還想沒事人一樣,在每一世,都可以活的快樂高興,一點陰影都沒有。”
“老天啊,你閒着沒事,要討論人生態度找小容去,這話用他身上合適,跟我有什麼相干,我只是完成課題罷了。什麼真心,什麼赤誠,你以後說話注意點,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是個萬年失戀倒黴蛋呢。”
“幾個同學裡,你的故事最無聊無趣了,你以爲我有多少閒工夫搭理你,只不過是你快死了,所以想知道一下,你死之前的心情罷了。”
“什麼,我要死了。”
“是啊,再過幾天你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你胡說八道!”
房門被砰然推開,一人風一般撲至,黑暗中,人未至,雪亮的刀鋒已出鞘:“將軍,出什麼事了。”凜然的斷喝聲中,有幾許關切,幾許緊張。
“沒事沒事。”略帶慵懶的聲音,隱約有點沉夢未醒的迷糊,“你進來做什麼?”
“我剛纔在外頭,聽到將軍大喊,‘你胡說八道’就急忙衝進來了。”黑暗裡的聲音帶着少年特有的熱情和關懷。
風勁節笑笑:“原來是這樣,大概是我在夢裡太激動,叫出來了。”
“夢?”
風勁節懶洋洋在牀上半坐起身:“剛纔夢到一個混蛋指着我的鼻子說我很快就要死了。”
“哪個混蛋說這種話。”剛剛還鞘的鋼刀刷得又抽出來了。
“只是一個夢,夢裡那傢伙……”風勁節想了一下才道,“用我們的看法來說,嗯,可以算是個有點神通,但又不學無術的無聊神仙吧。”
衛士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將軍,你放心,夢都是反的,夢裡這麼說,你一定能長命百歲活到老的。”
“好啊,小刀,就託你吉言了。”風勁節輕輕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卻又低聲問,“如果夢是真的呢?”
小刀在黑暗裡跳了起來:“將軍,你是百戰英雄,不信命數的,可咱們軍營裡有頭,還是忌諱些吧,明天咱們還要出征去打仗呢,這話說不得,快吐兩口,只當是沒說過。”
風勁節忍不住哈哈一笑:“你這小子,真讓我寵壞了,越來越無法無天。行了行了,別摸火刀火石了,當我是小姑娘,做個噩夢,就要人點了蠟燭守在旁邊陪一夜嗎。出去守夜吧。”
“是。”小刀應了一聲,腳步聲響起,走到門邊,停了停,又叫:“將軍,夢裡的事,別當真啊。”
風勁節不知是笑是惱,斥道:“快滾出去吧,明天記得要給我把門修好。”
小刀嘻嘻笑兩聲,步出門外去。
然而風勁節並沒有再躺下繼續夢,他就這麼背靠牀頭,一聲不出地坐了很久,一片黑暗裡,他的眼睛安靜得凝望着前方,眼神卻像穿透了天地萬物,投於宇宙洪荒的某一處。
很久很久之後,他輕輕站起來,隨手拿了一件長衫,披在身上,漫步向外行去。
踏出房門,替他守夜的親兵小刀,已輕聲喊:“將軍。”
風勁節漫不經心擺擺手:“好好守着吧,我沒事,反正已經醒了,就出來走走。”
他沒回頭看少年略帶擔憂的臉,徑自向前走去。
邊城的夜晚,靜得出奇,天地間,只有巡夜士兵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邊關重鎮,到了夜晚,素來是要行宵禁的,所以道路也就顯得異常空曠。
風勁節一個人漫步徐行,所過之處,守夜的士兵,無不舉起兵刃肅立行禮,眼神裡,都是忠誠與敬仰。
而他只是微笑着一路點頭,慢慢走到城樓,遙望遠方,黑沉沉的盡頭處,是彷彿永遠沒有邊際的翰海大漠。擡頭看天,邊關的月,總比別處,顯得淒涼,冷清。
“勁節,這麼晚了,怎麼不去睡?”溫潤的聲音帶點關懷,聽來,如春風入心頭。
風勁節回首,展顏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