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酷暑,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當然,貧窮百姓酷熱難耐,生計艱難,足夠有錢的人又自不同了。
頭頂上遮着四五層厚的布幔阻擋陽光,身旁站了七八個年青秀麗的丫環掌扇,身旁倚着個絕色佳人,纖手依依,把一碗冰鎮蓮子一勺一勺喂到嘴裡,這等享受,要叫整個大名府,苦於旱災的老百姓們看到,肯定希望老天劈下一道驚雷來,把這種享福享到令人髮指的傢伙,直接打進十八層地獄。
大名府今年的旱情特別嚴重。河水早就斷流了,到處都在打井,就是看不到一點水影子。很多百姓都已經乾渴得把河牀裡的泥掘出來,放進嘴裡,希望能從中感受到一點溼氣。
風勁節懶洋洋坐在山頭,放眼四望,因爲長久不下雨,山間都已看不到什麼青翠之色了,山下萬里農田,卻已不見半點生機。濤濤長河,也只剩乾枯河牀。
似火的驕陽中,除了那幾個河邊徐步行走的人,就再不見什麼人跡了。
大名府的百姓,是因爲畏熱不出,還是乾渴得連出門的力氣都沒有了呢?
風勁節喝完冰鎮蓮子湯,眼神跟着遠處的幾個人影,脣邊慢慢掠起一絲微笑。
遮陽的斗笠好象完全沒有作用,驕陽下衣裳被汗水溼透,再被烤乾,然後再次溼透。滿臉的大汗,擦也擦不盡,汗水流進眼裡,苦澀得讓人撐不開眼,汗水流進嘴裡,略帶鹹澀的感覺,讓人的心頭都只剩澀然無奈。
低下頭,彎下腰,抓一把河底乾澀的泥土,定定舉在眼前,深深重重的無力感,直能把人活生生壓垮。
“大人,天太熱了,你……”
身旁差役的勸說聲,盧東籬聽而不聞,只慢慢揮揮手“你們找地方躲躲去。”
照說,大老爺在大太陽底下,小人物們是不能躲到陰涼處去的,但是這些差役在盧東籬身邊任職時間頗長,知道大老爺的性子是從來不在乎這種事的,而且,從一大早,跟他跟到現在,真是又累又熱又渴又暈,再不找個地方躲躲,沒準會中暑倒下。所以,幾個差役倒也不硬撐,又勸了幾句,見實在說不動,也只得在四周找幾處略陰涼的地方躲躲。
只有盧東籬,毫無遮掩地置身於火辣辣的太陽下,明明汗出如漿,卻又似毫無知覺。
他幾乎是以一種悲痛到木然的眼神望着四周,這赤地千里,不見一絲生氣的世界裡,有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就此化爲飛灰。
頭上忽然感覺到的清涼讓他略有不耐得皺起眉:“我說了,我不用……”
“不用什麼?不用我的銀子?”懶洋洋帶點笑意的聲音傳來,盧東籬愕然轉頭,那張玩世不恭的臉,與他近得只隔兩三寸,臉上還帶着老大一個口紅印子,脣邊自然是萬年不變的譏嘲笑意。
盧東籬怔怔望着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超級有錢人,漂亮白衣公子哥,正笑吟吟舉着一把傘,爲他擋去大半驕陽。還是那身白衣裳,在這麼幹旱,灰塵這麼大的地方,居然還能沒天理得保持着清雅的白,讓人實在很懷疑,這位公子是不是出門帶足三大箱白衣服,平均一柱香時分,就換一身衣裳。
風勁節也笑着打量大名府的知府大人,很不錯嘛,堂堂從四品的官,穿着布衣,戴着斗笠,袖子捲到胳膊肘,褲子也捲到膝蓋,在河牀的泥地裡走來走去……怎麼說呢?該誇獎這位大人親民呢,還是勤政啊?
“你怎麼來了?”即使是焦慮憂急的心境,看到風勁節的時候,盧東籬的詢問裡,也帶了一點歡喜啊。
“來給你送錢啊。”風勁節白他一眼“我該你的還是欠你的,你向我討錢討得那麼天經地義,理直氣壯。”
盧東籬不覺苦笑一聲:“我實在是沒有了辦法,只得向你求援,沒想到你會親自來。”
“想得美,你能有這麼大面子嗎?”風勁節不屑地道“我不過是打算周遊全國,巡視一下各地店鋪,就順便過來了。”
他擡頭看看滿天驕陽:“你打算就站在這裡跟我聊天敘舊嗎?”
盧東籬愣了一下才道:“要不我們先回……”他張目四望,正想招呼所有的差役一起先回府衙,忽然發現前方不知何時,已多了一輛華麗的馬車。正一愣間,手被風勁節拖住,使勁一拉,被扯得身不由己上了車。
差役們四下跳起來,高喊着靠近過來。
盧東籬只來得及探頭出來,說一聲不妨事,也沒空多交待一句別的,就又被扯回了車裡。馬車開始往府衙而去。
車裡頭竹蓆涼墊頗爲清涼,中間擺着矮几,几上放着各色水果,還有冰鎮酒水。
風勁節順手遞了一杯冰鎮甜湯給他,沒好氣地說:“虧得你還是一府之首腦,這樣不懂愛惜自己,天不下雨,你在那河邊走多少趟也沒用,熱得趴下了,這旱災更是沒有人能收拾了。”
盧東籬見他火氣大,也不敢爭執,乖乖把甜湯喝完,而風勁節也已悠然坐下,把已經切好的小片的西瓜,一塊塊往嘴裡送。
盧東籬實在很佩服他,能在這赤地千里的旱區,吃西瓜蘋果,冰鎮湯,此人爲了這樣的享受,暗裡花的人力財力,若用來救人,簡直可以做萬家生佛了。
風勁節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覺冷笑:“我不是大慈大悲的大菩薩,你別用這種眼神瞧我。”
盧東籬也還真不敢苛求他,只笑笑:“你能出手相助,我已經極爲感激了?”
風勁節冷哼道:“太名府都旱成這樣了,救災的款子一直下不了,沒有錢,你這位大人就算再能幹,也無計可施,水和糧全都運不來,只能睜眼看着老百姓渴死餓死。沒法子就只好天天奔走四方,可憐的知府大人改行做叫花子,凡有錢的人家,你都要上門去討錢,要錢的信居然直接寫到我那去了,我那小小濟縣,什麼時候改到你們大名府治下了?”
盧東籬輕嘆道:“如果只是上官們剋扣爲難,押着救災款不放,我還有辦法去活動,奈何這一次,卻是皇上大起殿閣,擴建皇宮,以至國庫空虛,救災銀遲遲發放不下來。我雖然努力籌銀,短時間內,實在難以支應災區所需,也就只得求你相助了。”
風勁節笑笑:“我借錢給你,你什麼時候還?”
盧東籬坦然笑笑:“怕是還不了了。”他也不多說什麼救人救國的大道理,答得極是理直氣壯。畢竟是那麼大的數目,寫信給風勁節時,着實是因爲無可奈何,見到風勁節親至,他也確實有些意外,但對於借錢的事,他竟是從沒有想過,風勁節有可能不答應,不出手。
風勁節也只笑笑,就不再多提錢財的事,只是定定看着盧東籬,半日才問:“你幾天沒睡了?”
盧東籬笑笑,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看得出來。”
“瞧你那滿眼的血絲……還有……”風勁節目光微凝“都有白頭髮了。”
二十來歲的一府之長卻只是淡然一笑:“這世間,又有誰能一輩子不長白髮,無非早晚罷了。”
風勁節拿了几上金刀,慢吞吞切開新鮮的梨子,頭也不擡遞了一半給盧東籬:“短短兩年,你在大名府從推官一路做到知府,升官不可謂不快。只是操心勞碌也多,有沒有後悔過?”
盧東籬接過梨,放進口裡,水果鮮嫩多汁,清香甜美,卻叫人想着那滿城百姓乾裂的嘴脣絕望的眼神。他沉默良久,才輕輕道:“有,被人指着鼻子罵貪官的時候,被百姓責問,爲什麼無法抗旱救災的時候,接到師長親人的信,問我爲什麼行止有失清廉之風的時候……”
這兩年,他的官,當得極是不易。
他素有才能,又肯勤政,份內的事,總是做到最好。對於人情禮物的來往應答,也漸漸熟練從容。
上上下下送給他的打點禮品,若是無關大節的,他也肯收下。
有什麼事旁人求到他頭上來,送禮哀告,若是不該做的事,他自是不會應允,若是該做的事,旁人不送禮,他知道了,也一定會做,但送上門的禮,他也並不推拒。他也知道,自己的不收,人家反而不安心,不是回去加倍送禮過來,就是茫目再去求託別家。
他手頭漸漸寬裕,與上司同僚之間的應酬來往,便能勉強支應。有很多爲百姓謀利之事,也不是他一人就能說得算的,上下之間,需要經過不少官員之手,他手上有了錢,也才能去打點安排。
在很多政令法規上,只要上頭略略鬆動一絲一毫,便能給下民無限福趾。
他爲官又頗靈活,凡有功勞政績,都肯推讓與旁人,便是貪贓之事,只要不是貪得太狠太毒,大多時候,他也便裝糊塗。
對於下屬,他也並不過於嚴厲地禁止一切謀利行爲,只是時時注意略作警懲,常加訓誡,倒也管理得頗爲得宜。
上下之間處得都好,人人都覺和他通情達理,又能辦事,有本領,幫得了手,定得了局,凡有升官的機會,總也少不了他。
這兩年,和以前正好相反,官是一路直往上升的,可是一些不太好的名聲,總也是慢慢地傳播開來。
讀書人最重令名,要說他全不介意,原也是假的。
很多時候,夜深人靜,一個人會坐在窗前發呆,這樣地卑躬屈膝,這樣地人情練達,這樣地精明油滑,多年讀的聖賢書,處事道,全都到哪去了。
爲臣者,看到遍地貪墨,見到無數枉法之官,不參不劾,不與之鬥,反而同流合污,爲一方父母之官,見君主移國庫之財而建宮室,皇宮奢華之至,而災區民不聊生,他居然不擡起棺材進京直諫,卻只會向商人寫信要錢,這樣的人,算是一個好官嗎?
可是,他要真跳出來和所有的貪官鬥法,在這場明知必敗的戰鬥之後,他還能爲百姓做什麼?在跑到京城去犯龍顏之後,除了把身家性命枉送,白白搏來史書上的錚臣之名外,他還能有機會爲受災的百姓去籌謀生機嗎?
盧東籬略有些無奈地笑笑,閉上眼,輕輕道:“自古至今,無數聖賢遙想過盛世大治,期盼着國泰民安,併爲此提出過種種的治國主張,但是,看那史書冊冊,那些美好的期盼,從來沒有成爲過現實,一次也沒有,即使是名君治世的時候,也依然有朝不保夕的草民。什麼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樣的世界,從來不曾有過。”
風勁節不以爲然地道:“世界本來就這麼黑暗,一個人的力量永遠都是有限的。即然你現在也明白,那些書裡所謂的大治之世都是假的,你們所期待的盛世大同,永遠不會到來,要真累了,倦了,就歇了罷,何苦這樣拼了性命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因爲未來並不美好,希望也許永遠不會實現,我們就什麼也不做嗎?”盧東籬擡頭笑笑“我後悔過,但是,如果重來一次,我的選擇,還是不會變的。”
風勁節終於擡眸看向盧東籬。
他有多少天沒睡了,眼中密密麻麻布滿血絲,這段日子,他是否日日夜夜,憂心如焚,所以此刻臉色,蒼白如紙。
明明神情已是如此疲憊,甚至厭倦,明明已經親口承認了後悔,爲什麼依然還能笑着說,我的選擇不會變?
風勁節沉默了一會兒,忽得輕聲道:“會實現的。”
“什麼?”盧東籬一時沒明白。
風勁節低頭,不再看他的臉:“終有一日希望會實現的。上位者不能再隨便欺壓草民,每一個百姓都能快樂地生活,人不用再爲生計,爲衣食而發愁,爲官者若有貪贓失職,百姓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對他,要求罷免他。有權力的人將受到監視和控制,任何不正當的行爲,都將被懲罰,只是,這要等很久很久以後,纔會……”
盧東籬微笑,眼中漸有溫潤之意:“借你吉言吧,希望你的話可以成真。”
“我的話是一定會成真的,不過你此生肯定看不到罷了。”風勁節轉眼間便已嬉笑容常“不痛快的話題談完了,我們是不是應該說點喜事了。”
盧東籬搖搖頭:“這個時候,哪裡還有什麼喜事。”
風勁節有點不懷好意地瞪着他:“怎會沒有喜事,比如我們盧大人即將娶進門的知府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