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萬美人沉不住氣了。
也是,以她這高傲又目空一切的性子,我敢如此無視於她,她定然是極爲吃氣,然她話未出口,夕美人卻搶先擋住,她質問我道,“你當真是蓉妃娘娘的宮女?”
我仍舊仔細的擦拭着李子盼臉上髒臭的黑色黏物,連目光都未做移動,“奴婢當然是蓉妃娘娘的宮女。”
李子盼愕然的目光全全鎖在我臉上,一副略帶木然的怔楞樣子。
“你若是蓉妃娘娘的宮婢,怎會這般大膽,連宮裡的美人都不放在眼裡?而且,你一點也沒有宮婢的謙卑樣子。難道蓉妃娘娘的宮婢都是不守規矩的嗎?還是你這個小宮女,仗着主子權勢,目中無人起來了?”夕美人的口齒伶俐,她說話不似萬美人般趾高氣昂,硬直來去,反柔如水。
言語裡雖有責難,但總還摻着幾分試探、幾分耐性。
“目中無人的怕不是奴婢。”我擦淨了李子盼的臉,將髒了的手絹小心疊起來放入袖中,微微回頭,看向一旁欲言又止、滿目敵意的萬美人,她的臉色已很難看。
“在宮中做奴婢不易,做夫人不易,做美人也不易。各人有各人難處,各人也都有各人好處,大家既然在一起,又何苦相互爲難?何況萬美人您明明位分不高,要是現在便這樣目中無人,日後若您做了妃嬪,這後宮裡,不就沒有安寧可言了嗎?”
一個宮女敢如此對主子說話,絕是逾越了宮廷的禮儀等級,恐怕前無古人,我墨蓉說不準便是第一個。想到這裡,我忽然佩服自己,骨子裡像是生出英雄俠氣。
而萬美人、夕美人還有李子盼卻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一時無話,氣氛違和。
她們三人面面相覷,半晌,李子盼悄然看我。她的神情顯得更加侷促不安,眼光裡彷彿責怪又彷彿無奈。
我心想,她這般膽怯的女子,是絕對不會在此時摻攪無益之事的。但她會在心裡怪我多事。
果然,她低下頭,緘口沉默着。
萬美人的櫻紅柔脣微微張啓着,許是由於太過吃驚、太過吃氣而半天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夕美人見狀道,“一個奴婢也敢這樣與美人說話?就算你主子位高,肯寵你護你,你也不過是個低微的婢女,你萬萬不要忘了你的身份。若姐姐有心告你一狀,你絕逃不過嚴禁宮規的懲治。不過,本美人可以看在蓉妃娘娘面上不與你計較,但,你必須先爲你無禮的言辭向萬美人好好地認錯、道歉。”
這個夕美人倒很懂得退讓,懂得謹慎護己。她顯然是怕萬一吃罪了皇上新封的“蓉妃娘娘” ,纔會如此說法。
“道歉?”我掃一眼夕美人嬌美的容顏,心裡暗想,單是一個憑空捏造出來的娘娘的宮女都沒膽惹,你要是知道我就是準皇后、是這後宮裡未來的主子,又會作何反應,你那好看的臉上,又會出現什麼表情?
一定是極其有趣的情狀吧。
一瞬間,我爲自己所擁有的權勢地位慶幸不已。
雖然我是代嫁入宮、身不由己失了自由,但不幸之中,我所擁有的身份卻極其幸運。畢竟當後宮之主,按禮制,哪個妃嬪都不敢能欺壓在我頭上。
如今,看到這地位低下的李夫人此情此狀,我便更深刻體會了。
難怪都說後宮女人不能沒有權力榮寵,這地方,根本就是一個滋生勢利、崇尚尊卑的溫牀。也許任何人踏入,都難逃它藏在深處的侵蝕。因爲我在此刻也忍不住爲自己的地位權勢而暗自虛榮。
看到這些自恃過高的美人,這樣的心在蠢蠢欲動。
這一刻,我差點要將自己的身份說出嘴去,沒由沉入在臆想裡,興奮於看她們拜倒在我面前驚慌失措的臉孔,甚至於李子盼驚愕和感激交加一起的神色。
但馬上,我的理智便開始厭棄起我內心油然生出的好勝感和驕浮感。最後,在喉嚨裡蘊積了半晌、險要脫口的話被原封不動咽回肚中。
我知道要是以身份地位壓人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就會成癮成疾,難再戒去。享受權勢,就像是走在沼澤地上,很容易越陷越深。
而我,還不想這麼早就陷入這樣的地方,我還想要自由,我還想要做一個我小時夢想成爲的清濯如蓮、淡然如墨的女子,像爹爹喜歡的那樣純淨無暇,像孃親常憂的那樣不諳世事,只會做個表面上的大小姐。況且,我矛盾的內心也不允許我就這樣輕易縱由我意念的違和,我不想徹底成爲後宮模子的女人,從前不想,現在不想,以後,也絕不想。
“怎麼?你一個低賤的奴婢,說出那樣不敬的話來,已是該死。現在讓你給本美人道個歉,還有什麼委屈嗎?”萬美人終於回過神來,她直直的,眨都不眨一眼的看我,嘴角生冷的牽動着皮肉笑了一笑。
她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令人反感的蔑視情態,狹長而嫵媚的眸子明明亮亮的,但被它盯着卻猶如針扎般不舒服。
目空一切的狂妄女子,有些狠烈,氣勢十分壓人,但對我卻不起什麼威懾力,位分的差距,在宮裡,原可以讓人這樣自信。
“奴婢冒犯主子,自然應該道歉。”我坦然一笑,轉頭看向默默的李子盼,又道,“但既然奴婢已經冒犯,就只能就事論事,先討得一個說法。萬美人,不知您方纔對李夫人的做法,是否也有違後宮安定的禮制,需要先道個歉呢?”
“你、你說什麼!你一個小小宮婢,吃了虎膽不成,竟敢教訓本美人?”萬美人拍案而起,原本從容嬌媚的容色頓時盡態失彼,由傲蔑不屑轉向怒火叢生。
我不怎麼怕她,但還是故作恭謙,低
聲道,“美人自當比奴婢懂禮制,人也比奴婢高雅,若論起教訓,奴婢甘願受美人教訓。只不過凡事總有道理,美人講究道理,奴婢也講究道理。聖人爲人師表。高人一等的人,總要給下等人做個表率。奴婢是下等人,美人是主子,爲上等人,自然要給奴婢做個表率。”
“你、你、好你個貧嘴狂妄的奴婢!”萬美人咬牙道,眼裡更是帶了恨意,“你一個卑賤的奴才竟然和本美人論什麼道理來了?呵,真有意思,本美人倒要看看你這有骨氣的奴婢,嘴有多硬!”
萬美人哧鼻一聲,衝着我緩步走來,我沒料到她要幹什麼,無知無覺的站着。
突然,肩膀被人狠狠一推。
我沒有反應過來,連忙向後退去,一隻手不忘緊緊攥着食盒,一隻手快速扶住了牆,才勉強站住腳跟,卻聽耳際“啪”地一聲脆響,一個女聲帶着怒氣道,“李子盼,你給我滾開!”
李子盼捂着臉低聲道,“萬美人勿要動氣,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宮女而已,這畢竟離內室不遠,萬美人犯不着爲此驚擾了皇上。”
我心道,李子盼替我捱了打!這個萬美人居然這麼大膽這麼潑辣,在宮裡也敢如此放肆,說動怒就動怒,說動手就動手!她這樣有失德行的行徑,實在不符她那美麗的外表。雲珏,你看看你挑選的美人,若看見她這副樣子,你是不是也會覺得荒唐可笑呢?
萬美人冷冷笑了,“你也吃了虎膽嗎?竟敢和這個死丫頭聯合起來教訓本美人嗎?哦,有人替你說話,你今天就反了嗎?”萬美人說着,猛然擡起手來又向李子盼臉上揮去,李子盼下意識將頭側去,但那一巴掌卻終沒落下。
一隻纖細玲瓏的小手牢牢把住了萬美人的手腕。夕美人蹙眉嗔聲,“姐姐不可,姐姐不可!咱們今日好容易被皇上召見一次,難道要爲了這些不相干的人,鬧得不可收拾嗎?”
“哼。”遲疑片刻,從嗓子裡擠出一聲不甘,萬美人毫不留情甩開了夕美人的手,還是聽進去了她的話。
她放下了手臂,走近李子盼,圍着她繞了一圈,冷道,“一個冒犯了本美人的小小宮婢你也敢維護?哼,好啊,李子盼,你等着瞧吧,我萬朱華,可是最會記仇的!”
對於李子盼輕微的反抗,萬美人也受不得,她無端惱怒更甚,似乎唯獨是李子盼,絕要任她辱弄。
“咱家說怎麼剛一出內室就覺得這麼吵呢!”外廳陡然插入一個偏細的男聲。
我連忙回頭。
只見一個側着拂塵的年輕太監一扭一擺的從後走來。他個頭略低,眉眼窄小,臉略長,面上見怪不怪帶着些許逢迎的、假意的笑,走近了又道,“我說美人兒啊,你們怎麼敢在這裡吵起來喲,皇上來消殞房可不是玩樂的,這要是驚擾了皇上,那可怎麼是好啊。”
夕美人反應極快,連忙上前一步笑道,“黃公公,姐妹們閒得無聊鬧着玩呢,若稍有過頭之處,還望公公見諒。”
哦,這個嗓音怪氣兒,面目尋常之極的小太監就是黃公公了。瞧過他後,我更加懷疑雲珏的品味了。
“黃公公,皇上傳召嗎?”萬美人本是臉色鐵青的,但見了黃公公,卻也浮起一絲笑意,媚眼裡流出明媚的光。
“傳、傳、當然得傳。”黃公公對着萬美人笑的合不攏嘴,可那一排徹底的黃牙盡數露出,讓我瞧着就泛起噁心。
我心裡道:同樣是奴才,同樣是太監,你怎麼這樣妖里妖氣?潘能海說話雖也帶些貫來的諂媚,但人卻比你順眼太多。還有,就算你作太監拿細腔調也得有點分寸。你這鬼捏細的嗓子,說起話來,真真叫人刺耳。
“那……傳召的是誰呢?”萬美人將目光在四處掃了一遍,白了一眼李子盼,又冷冷看了一眼夕美人。李子盼還是默然的低着頭,而夕美人則連忙的退開,臉上有些無奈。
“哎呦,那還用說嗎?”黃公公的黃牙擠出更多,“咱家都給你安排好了,不是你萬美人,還能是誰?”
“黃公公有心了,本美人不會虧待你。”萬美人傾城一笑,手裡一動,不知將什麼塞入了黃公公的手裡,黃公公一邊理理袖子,一邊將目光遊移,忽然就移上了我的臉。
我雖沒有聲息的站着,但卻一直在拿不怎麼待見的眼光注視着他。
黃公公見我盯着他,馬上露出一臉不悅,怪聲道,“你是何人?”
我剛想張口,又一時語塞,這要是亮出身份怕他不會信的,反而要驚動了皇上。但要是不說,還自稱蓉妃娘娘的侍女,肯定是要露陷的。
“對了,那李美人呢,她在做什麼,爲何還不出來?”萬美人或許是沒聽見黃公公的問話,或許是太專注於自己,不等我開口,就率先插聲問道。
但卻幸虧這萬美人極度自我,恰好給我了一個躲避的機會。
“李美人?”黃公公皺眉,想了一想道,“她啊,先前還是彈琴給皇上提神,現在正給皇上磨墨呢,所以皇上才叫咱家來傳召啊。”
“那皇上都說了些什麼?”萬美人又問。
“皇上說,朕乏了,傳召一個美人來彈琴吧。”黃公公細聲細氣的學了一遍,我聽得差點笑出聲來,雲珏要是聽到自己那渾厚低沉的嗓音被這個太監給模仿得這般陰陽怪氣,肯定連口水都要噴出來了。
萬美人道,“沒有指名點姓的要本美人嗎?”
“唉,皇上哪是會挑人的人。皇上除了知道李美人在你們之中琴技舞技最好之外,還記得住誰?”黃公公說到此處將聲音壓低,“咱家知道你們都是擅長琴技舞技的美人,都是一個歌舞坊出身的,技藝相差不了多少
,所以皇上想要傳召技藝好的,雜家第一個就誇不絕口推崇你萬美人。萬美人,你日後要是得寵得勢,可不要忘了咱家啊。”
我在一旁聽得真切,心裡卻莫名其妙氣不打一處來。雖然本是帶了食盒和目的來的,但眼下,我看着,聽着,真想去把雲珏也拉出來,看着,聽着。
想到雲珏身邊都是些這樣的人,我就覺得心裡堵塞。
雲珏,即是在閱奏章就該好好的待在你的文齋殿,爲何非要來這巧立名目的消殞房?難道,非要讓別人都以爲你風流不假,你才高興嗎?
“黃公公的好處本美人自會牢牢記在心上。”萬美人喜不自禁,掩脣而笑,“只是李美人還在,本美人進去了還要着着她的臉,心裡真不舒服。”
“哎喲我說,萬美人啊,你何必怕那個悶木頭一樣的李美人,她在你面前,纔好有個對比不是?”黃公公道,“皇上之前專門傳召她,那是因爲皇上不知道有你,沒見過你萬美人的風情萬種,沒見過你萬美人的絕色容顏,你今日好好把握着,說不定很快就會成爲貴人了。”
呵,這個黃公公倒真是嘴甜,我看那個萬美人簡直要被她誇上雲端了。不知道將來掉下來的時候,會不會摔得很慘。
萬美人倒是信了,激動地櫻脣顫抖,“多謝黃公公,朱華感激不盡。”
“行了,快進去吧。”黃公公細聲道。
萬美人應了一聲,走了幾步不到,卻驟然停在了我身旁。她想起什麼似的看一眼我,又看一眼我手中的錦花食盒。
“黃公公,這宮裡,有什麼‘蓉妃娘娘’嗎?”萬美人忽然冷冷的一笑,眼裡閃過一絲寒意。
“蓉妃娘娘?”黃公公怔了一下,“萬美人開什麼玩笑,這宮裡連皇后也還沒有,哪裡來的妃嬪。”
萬美人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我心裡一緊,她看向我的目光如刀鋒般尖銳,但她卻笑得更加燦爛,慢聲道,“黃公公確定嗎?不會是皇上新封的妃子,宮裡鮮有人知吧?”
夕美人和李子盼也不約而同的盯住了我。
“咱家當然確定!”黃公公斬釘截鐵道,“在宮裡,就沒有什麼風吹草動能逃過咱家耳目的!美人要是不信,咱家敢以腦袋擔保。這宮裡頭,可絕對沒有什麼‘蓉妃娘娘’!”
“哼。”萬美人冷冷的笑出聲來,她的笑聲令我不禁毛骨發冷,我攥住食盒,不住往後倒退,心中在盤算着,這個時候,看來不得不說出自己的身份了。
“你到底是誰本美人已經沒有興趣管了,無論你有什麼目的都好,反正你不會在這裡待着了。因爲,本美人要讓你知道,與本美人作對,跟本美人使心眼,你還這是自、找、死、路。”萬美人壓低聲音,手一把按在我手中的錦花食盒上,用力一扯,便將食盒奪了過去。
我驚詫不已,這個女子的力氣真是不小!我完全沒有鬆手,而她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食盒奪了去,我手上火辣辣的疼,我低頭一看,一隻手掌已經紅得隱血。
“黃公公,這丫頭居心叵測,不知是怎麼闖進來的,你悄悄幫我把她處理了,事成後,本美人少不了你的好。”萬美人嘴角勾起一絲得意,眼光隨即掃過李子盼,李子盼慌忙的避閃,再不發一言,夕美人更是沉默。
黃公公瞪我一眼,對萬美人道,“美人放心,我黃貴林辦事,從來都乾淨利索!”
我一聽這出,心裡大叫不妙,手還餘疼未消,被這般對待實在極不甘心,我頓時惱怒道,“好你個大膽妄爲的萬美人,你連皇上見都沒見過,就敢這麼橫行宮中!你別高興太早,你這樣猴急着見他,一定會後悔的!皇上要是能待見你,我的名字就從此倒寫!”
萬美人理也不理我,拿着我的錦花食盒就往內室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當真是極致的妖媚風騷。
本就是惱怒,這下子又被搶走了辛苦一下午做成的糕點,我不甘心,剛想去追萬美人,身子卻被那一身怪氣的黃公公攔下,他一把擭住我的雙手。
我大聲道,“大膽奴才,本宮是準後孃娘,若你敢對本宮做什麼,你小心掉腦袋!”
夕美人忽然笑了,“我說姑娘啊,一會兒蓉妃娘娘,一會兒又是準後孃娘,你把我們都當傻子不成?”
我大驚:這下糟了,沒人再會信我了。
剛想說些什麼,一團紙巾硬生生的塞入了我的口中。一時間,心裡滿是驚慌、不甘和氣惱。
我在心裡大喊雲珏的名字,真想把他叫出來,讓他趕緊阻止住他身邊這個該死的狗奴才!
然而不等我掙扎,那個黃貴林已經用一截短繩子把我雙手捆綁了起來。
他將我攔腰抱起,向外廳裡側走去。
那是哪裡?不像是出口的方向。
對了,出口有御前侍衛守着,要是他將我帶出去,穆寒就可以認出我來!但是……這個黃貴林顯然很狡猾,他恐怕是要將我從另外的出口送走!
天,他要幹什麼?不會真想要殺我滅口吧?強烈的恐懼襲來,我一邊掙扎一邊想:我可是準後,怎麼能死得如此悲慘?我不可以死,至少不可以這樣死,傳出去也丟死人了!
我十分後悔:早知道這樣會死,還不如就讓雲珏把我整死,我寧願死在雲珏那狐狸手上,也不願死在這個臭太監手上!
李子盼看我一眼,追了過來,我心裡一急,用被捆着的手連忙拽住了她的衣袖。
她爲難的看我一眼,用手輕輕將我推開,訥訥開口,“對不起,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誰。”
李子盼,她的手指,竟然是那樣的刺骨的冰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