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碎裂的響動立刻引來了屋外候着的下人,其中幾個驚惶的小丫頭見了嬀寧滿面血漬的模樣下意識驚叫起來,連着哭聲的跑去叫人了。剩下幾個年輕力壯的男僕從爲怕我逃走,連忙按住我,將我像牲畜般死死壓貼在地。我頓覺得心中一陣冰寒噁心,自己還在憐憫別人,卻平白的被算計了一道。可是我實在不明白,爲什麼嬀寧要如此做、害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我呢?
嬀寧被幾個下人倉忙扶住,掙扎踉蹌的至我眼前,她身子顫然一倒,弓腰在我眼前又吐了一口鮮血,嘶啞着聲音猶如一隻快要斷氣的小獸,“你、你爲何要害我?”
我用力擡頭,想去看看她此刻的臉上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想看她是不是在冷冷的笑着?我還從未被人陷害過,這是第一次,我很好奇無端端陷害旁人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寧兒!”門外傳來一陣倉皇的腳步聲,聽得出是嬀姨父驚怒交加的聲音。
我心裡忽然好笑,嬀家人是守在涼房門口的嗎?明明前堂到涼房的路程要有一盞茶的功夫,可他們卻像是從隔壁來的。
緊接着又是嬀姨母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看不到嬀寧此時的樣子,只能知道急急忙忙來了許多人將她裡三層外三層的包裹了。我自知自身難保,可腦子裡還是想着他們此刻的舉動。
真奇怪啊,剛剛來就叫喊得跟死了女兒一樣,也不先急着救人,這豈不是做戲給人看嗎?
“放了她、放了蓉兒!”我正在掙扎,耳畔忽然灌進了母親的聲音,她衝了來,有些瘋狂的拍打着將我緊緊扣押在地的下人們,終於將他們打開去。
母親一把將我抱住,竟然慌亂的淚如雨下。
我深知母親天性膽小怕事,便撫撫她背低聲道,“女兒沒事。”
母親不說話,也不問發生了什麼,只是更加用力的抱緊了我,生怕一不留心她便會失去了我般。我感到母親也明白,墨家這次被人算了一道,她自覺害了我。可欲害人者防不勝防,我們又不是絕頂聰明的人,一切註定躲不過的,那不如就隨它去好了。
“啪!”我還沒及起身,嬀姨母就怒色滿目地衝向我們,擡手給了我一巴掌。
我心下登時十分惱火,怒瞪着她,滿腦罵人的穢語涌上喉嚨,但礙於場合和母親只好生生咽回,我不是什麼品格高貴的女子,但我也不能讓父母受人冷指污衊。
母親見狀,又心疼又懼怕,馬上擋在我身前,“嬀夫人……蓉兒不會做出這樣惡毒的事來……”
“什麼不會!你女兒好歹毒的心腸,真如蛇蠍一般!”嬀姨父大聲喝道,“寧兒她、寧兒她斷氣了!”他的聲音雖不住顫抖,卻底氣十足、高亢洪亮,我反倒更覺得假。
“我們寧兒與你素不相識,你卻害她性命,真是連畜生不如!”嬀姨母接着怒喝,“來人啊,把這個毒女給我關押到地牢,待查清楚事細,我一定要讓你千萬倍的償還!”
幾個男子立刻將我雙臂捆綁。
我冷哼一聲,儘量平靜的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就是再蠢笨,也不可能在嬀家明目張膽的
謀害即將登上後位的大小姐。”
嬀姨母冷笑着尖聲,“你怎麼說都好,寧兒屋裡就你一人,舍你其誰?我雖不知你爲何謀害,但是也不能白白放過了你!”
“押走!”嬀姨父斬釘截鐵道。
我拗不過四五個男子的推搡,在旁觀衆人一片嘈雜的議論聲中往外走去,父親抱着母親,跟着我走了半路,母親一路哭泣。無可奈何,他們返身離去,我知道他們不死心,又要去求嬀家夫婦,爲了我,真是可憐了他們、無辜要被受人侮辱。
我緊咬嘴脣,嬀寧嬀寧,你這害人喊冤的做法着實叫人恨得切齒!
僕從粗魯,弄得我肩膀手臂異常疼痛,如同折斷。我走在陰潮酸臭的地牢,一邊揉撫着胳膊一邊泛起嘔意,着一絲光芒都漏不進來的髒地方四處都飄着一股腐爛的味道,讓我聯想起古書裡屍體交橫的囚房,但囚房只有帝君可設,這嬀家居然有私設的地牢,可見勢力野心非同一般。
我被推進一間分外冷寒的囚室,空禿禿的四壁染着噁心的綠漆。我忽然感到世事無常,才須臾間,我竟能被關進地牢,這可是我從來都沒想過朝一日會來的種地方。
然而世事無常也並不止一件,我入地牢前竟然又遇上了薄年,原來他是嬀府的總管事,地牢鑰匙要在他處取得。
只是他年紀輕輕,鮮亮瀟灑,很難與大府管事連在一起,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坐在地牢靜靜思忖。
……薄年的話究竟何義?
入地牢之前,他曾以要吩咐交代我幾句爲由在我耳邊說了句“陰陽相生化,生死亦可反”。
這話似乎暗指卦象。
卦象陰陽二者可相互轉化,生死由此也可以變換……這究竟什麼意思?轉換、相反、互換、難道是……我心下豁然開朗了起來,是了,他是這個意思。
“牢從大哥!牢從大哥!”我燃起希冀,連忙大聲喚人,“我有罪,我要見嬀參嬀姨夫!”
一個牢從不耐煩的走來,“喊什麼喊,還怕死的太晚啊?”
“我有罪,牢從大哥!我自知對不住爹孃父母,想要像嬀姨夫、嬀姨母坦白一些沒能如實相告的事細,望牢從大哥務必替我傳達!”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牢從賣弄起來,“可你不知道現下嬀老爺嬀夫人不想見你嗎,我若幫你傳達,萬一受了責罵你怎麼賠償啊?”
我在衣袖裡翻騰一陣子,一無所獲,我出門恰恰不習慣帶着銀兩。牢從見我會意,緩緩笑了,暗示道,“別光往一處尋,身上總會有些好補償的東西,比如你這頭釵……”
我手上下意識的一摸髮髻,冰涼的白玉釵華潤着手心。我艱難的將其拔下,凝視片刻。
這是我心愛之物,跟隨我已有數年,且是故人所贈,難免不捨,但眼前浮現出爹孃落魄求饒的景象,我只能毫不猶豫將它遞給牢從。
牢從喜津津地把玩着我的白玉釵,嘴裡唸唸有詞道,“真是好東西,女人家家就是喜歡這東西,謝了姑娘,今天可以堵上我家婆娘的臭嘴了!”
牢從嬉笑着轉身走了。
我不住失落,心裡仍安慰自己道,一支舊釵能保全自己和家人少受苦楚,還是很值得的。
“嬀夫人……蓉兒絕對不是那樣狠心的人……”母親怯懦的重複道,父親卻拉扯着她,皺眉示意她不要多說,嬀家夫婦自然是不會理會他們疼女兒的心思。
我站在地牢囚房,嬀姨夫和嬀姨母搬了凳子坐在囚門之外,旁站着我越顯蒼老的父母。
沉默半晌,嬀姨夫端起母親遞上的茶水呷了幾口,沉聲,“有話快說。”
我看看周遭一圈牢從,諷刺一笑,這應證了我的猜測。嬀參,你喪女之後,被我這個大罪人求了見,竟還有心思帶我父母來地牢見我?
我笑一笑,徐徐開口,“嬀寧是皇上選定的皇后。如今我沒有殺人,她猝死成謎,一時半會兒怕是無法查清。然而婚期將近,萬一嬀姨夫無女上交,又找不好緣由,怕是難掩衆人口舌……不定有人道您藉口抗旨,這大不敬之罪想必會殃及整個嬀家。嬀姨夫當務之急,怕是與我相合。”
“與你相合?”嬀參忽然笑了,斜眼瞧我。
“代嫁。”我繼續道,“現下最合適的人不就是我嗎?身材年齡相當,墨家女兒又是嬀家遠親,鮮爲人知,如今出了這事墨家定不敢泄密,嬀姨夫不由分說關我入地牢想必也是爲此吧?”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嬀參表情沉穩,看不是喜怒,令人捉摸不定。
我笑道,“嬀姨父迫不及待見我也是想聽我說的這些吧?姨父放心,我會替嬀寧姑娘好好孝敬您的。”
“我自然放心。畢竟日後,嬀家和墨家就連在一起了。”嬀參大聲笑了,瞥眼向我父母,言語無形中透着威懾。
他竟威脅我。
“還愣什麼,還不快把大小姐放了,送回涼房好生休息。”
我推開牢從,徑直走到父母身前,他們今日受驚了,滿臉疲憊。父親拍拍我肩,一言不發,母親卻是將我又摟又抱,她只是一個平常婦人,不懂詩書,但極寵愛我。我家有兩個兒女,我是老大,優待卻比小妹還多,故我從來都極重孃親。
如今眼瞧着現下分別,有可能便是一生,曾幾何時的天倫樂事仿若一下子成了奢侈心願,再無力抓緊。
一入宮闈,自己生死況且難測,再別說孝敬父母爹孃之事,我此生註定要遺憾愧疚。
母親已是滿眼淚花,但她強忍着沒哭出來,“蓉兒,爹孃和你小妹自會安好,勿念。倒是你,要儘量讓自己安妥快樂。爲自己活着,活得好一些。境遇雖有差別,但自己的心可以選擇不變,你還是你,到哪裡都是你,到哪裡也都有安樂可得。博得君心雖難,但也可以辦許多事情,宮闈如煉獄,切莫要深陷……”
母親話音未落,我就被幾個侍從硬請回了涼房。
一路上,我的心中鬱結滿滿,四月清風如夢,桃花似酒醉人。但在我眼中,全都蒙了一層黯灰,像染了塵埃,一身的塵埃。
踏入涼房的瞬間,我感到自己走入了別人的命運卻繞過了自己的命運。
窗外黃昏,晚景將至,只一日,命運就已交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