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 皇上以滇黔底定遣官祭告天地太廟社稷。
久遭戰火摧殘的滇境之地急需休養生息,也急需委任能人統轄文武軍民,雖之前已經令吳三桂移鎮雲南, 可終究沒有賦予實權。此事, 皇上心中已有定論, 可他還是在太后跟前委婉徵詢太后的看法。
江寧危機解除, 皇上對太后的暗中相助心存感謝, 雖不在面上快意表達,可請安、問候時的言談、舉止愈發溫和、有禮。太后偶有語氣嗔怪,皇上也並未爭辯, 沒有慍色,沒有違拗。
信郡王多尼很快就會率部回京, 太后也坦承可以信任吳三桂, 論能力、論經驗, 吳三桂足以勝任,一方面要穩定雲南局勢, 另一方面繼續追擊逃竄的南明永曆帝。皇上點頭稱是,嘴裡應承,“皇額娘所言甚是,兒子覺得十分有理,兒子採納便是。”臉上的歡喜也不知是因爲得了真知灼見, 還是暗藏不謀而合。
可當他準備離開慈寧宮時, 眼見皇上最近頻頻接納自己的建議, 太后忍不住又多叮囑了幾句, “福臨, 吸取江寧的教訓,不要再一味偏向漢臣, 疏遠滿蒙親貴。藉此機會,該嚴厲清算的一併拿下,多些眷顧給八旗權貴,重新獲得大家的支持,能靠得住的還是自己的滿清八旗,還是我們自己的宗室子弟。”
這次,他沒有應允,臉上的表情有些強顏歡笑,只是叮囑太后保重身體,然後叫上我隨他一同離開。
出了慈寧宮他面色陰沉,一言不發,最後,才吩咐我,“墨蘭,瑜寧即將生產,回去琢磨琢磨,替朕準備一份厚禮,你與她交好,你想出的禮物她定然喜歡。”
很快,皇上下旨:雲南遠徼重地,久遭寇亂,民罹水火,朕心不忍,故特遣大軍,用行吊代。今新經平定,必文武各官,同心料理,始能休養殘黎,輯寧疆圉。至統轄文武軍民尤不可以乏人,前已命平西王吳三桂,移鎮雲南。今思該藩忠勤素著,練達有爲,足勝此任。當茲地方初定之時,凡該省文武官賢否、甄別舉劾、民間利病、因革興除及兵馬錢糧一切事務,俱暫著該藩總管奏請施行,內外各該衙門不得掣肘。庶責任既專,事權歸一,文武同心,共圖策勵,事無遺誤。地方早享昇平,稱朕戡亂柔遠至意。
吳三桂深獲信任令衆人矚目,吳應熊也頻頻被委以事務,更爲錦上添花的是,瑜寧公主平安產下一子,最近的公主府可謂是賓客盈門、歡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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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梨樹枝頭的雪白姿容引人停步,秋月融融中黃葉透出的澄澈同樣讓人迷醉,幽幽暗夜,悠悠閒逸。
雖含羞推脫,他卻一再堅持,只得應了他。他輕輕捏住我的耳垂,雖認真、專注,可他雙手還是有些發顫。小心翼翼把耳環的耳鉤嵌入耳洞,弄疼了我,倒吸口涼氣,眉尖稍蹙忍耐,對女人來說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他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
大功告成,先不及欣賞,他反倒歉意地又是揉捏我的耳垂,又是湊到跟前吹氣,彷彿這可以減輕他的過錯,減緩我的疼痛。
“墨蘭,看看,都被朕捏得紅紅的,疼吧?朕一箭射穿靶心輕而易舉,可怎麼給你戴這個卻緊張出一身汗。”
手指托住耳墜,擡眼送去盈盈笑意,“好看嗎?”
他後退兩步,仔細端詳於我,不吝褒獎,“顧盼生姿,美不勝收。”
這是一對水滴形狀的翡翠耳墜,純銀耳鉤搭配,原料爲翡翠中的上品,看在眼裡碧亮通透、瑩翠晶澈,摸在手裡細嫩潤滑、柔膚凝脂。
得此稱讚,心滿意足,正欲取下,他抓住我的手,“多好看,不準取下。”
進宮後,行事低調,衣着自然也清雅大方,特別是皇兒夭折後,我更是簡單樸素,與華採完全絕緣。
“墨蘭,朕也只是在逢年慶典才能見到衣着朝服、佩戴珠飾的你,高貴、華麗,其餘時候,你都質樸無修飾,恬淡純然。鮮亮的綢緞你送與她人,絢麗的飾品你也不留身邊,朕真不知送什麼與你才合適?”
翡翠石料來自緬甸,吳三桂在雲南獲得派人送進京,吳應熊親自進宮進獻。皇上特意叮囑留出打製這副耳墜的部分,大塊石料則雕刻精美擺件送呈太后,耳墜的形狀也是皇上的構想。
“朕思及那年春天,苦苦求雨不得,就連你也陪着朕潛心祈禱,幸得上天眷顧,春夜喜雨,化解春種之渴。朕還記得那時,你脫口而出喚了朕的名字。”
他的眼眸注滿深情,凝望着我,難爲情避開他的視線,實在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敢叫過他的名字。
“墨蘭,一直戴着,這是朕的心意,於朕看來,這就如同注滿乾涸、滋潤朕心的清甜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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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建議嚴懲江寧失職官員以及藉此嚴加管制漢官,皇上不動聲色應承之後,並未就此颳起轟轟烈烈的整頓之風。起初,危機解除,喜出望外之下便是獎賞有功將士。局勢稍微穩定後,清算開始,但也只是降級、罰銀的級別,失陷城池後又擊敗海寇的官員皇上也都酌情功足贖罪,而這其中的官員既有漢官也有滿官。
同時,遭受海寇劫掠的地方也免去部分年份的銀糧上繳,安定民心,鼓勵生產。
緊接,皇上下旨,向來各衙門印務,俱系滿官掌管。以後各部尚書、侍郎、及院寺堂官,受事在先者,即著掌印,不必分別滿漢,傳諭各衙門,一體遵行。
這個破天荒的決定一出,立刻掀起軒然大波。漢官異常激動,不論實際執行情況如何,但至少皇上明確了他要進一步提高漢官權力地位的決心。並且朝堂上他還一再要求滿漢官員和衷共事,強調凡會議政事,應滿漢共同商榷,斟酌事理,歸於至當,不拘滿漢皆可具稿,不許“滿漢兩議”的現象再出現。
漢官得意的同時,滿官及宗親貴族則怨氣沖天,一心期望皇上重拾滿清貴胄信心的太后更是怒火中燒。
皇上旨意出來的第二天,前去慈寧宮請安的他無疑遭到了太后最嚴厲的怒斥。皇上不作任何辯解,只是板起面孔,等太后教訓完後,語氣生硬地告知太后,他要去南苑幾天,暫不到慈寧宮請安,請太后頤養天年,朝廷的事情他自有分寸。
雖說置太后建議不顧逆向而行,可眼見太后氣急填胸,皇上也放心不下。當晚宿在承乾宮的他還一再囑託我,“墨蘭,皇額娘今日赫然大怒,朕擔心會傷及她身體,你受累多加照應一些,也多勸慰幾句。”
他與太后好不容易因爲江寧事件有了短暫的和睦,看着他溫和應承太后,原以爲這次他會暫時妥協,向滿清貴胄示好,收攏一下他們的心,豈料他只是面上應允,私下卻早有盤算。
他還是他,他想做的事情從來不願意通過妥協來完成。他是君主,他認爲他有權力決定一切,他認爲是對的,大家就應該服從、接受。
“朕不需要獲得他們的支持,他們何曾發自內心的尊重過朕,又何談全力效忠。從前跟着多爾袞,趨炎附勢,連正眼都沒瞧過朕,甚至還戲弄、恥笑於朕。多爾袞一死,他們又擺出大義滅親的姿態,盡數多爾袞罪狀,這種嘴臉,朕看着就噁心。”
多爾袞對他的輕視、侮辱、傷害就如同永遠都在化膿、永遠都在流血的傷口,這輩子都結不了痂,這輩子都難以癒合。
“墨蘭,朕要做的是一統天下、治國□□的大清君主,朕的臣民也不僅是滿清八旗。只要是大清領土上的民衆皆屬朕的子民,不論滿漢。只要具有真才實學,只要一心效忠我大清,朕就重用。無論如何,朕不會退讓,朕勇往直前。唐宗宋祖以及明洪武帝那樣的賢明君主就是朕的理想,朕要做那樣的皇帝,只有做那樣的皇帝,我大清江山才能永久長存。”
這樣的他熠熠生輝,一道金光穿入我心胸,更加堅定我默默支持他的決心。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妾妃堅信,皇上一定能成爲一代明君。請皇上放心去南苑,過些日子就是秋季閱兵大典,太后這邊有妾妃照應,不讓皇上掛心。”
得皇上叮囑,又知曉了母子倆爭吵的緣由,我提前做好心理準備。當太后把我當作自己人,在我跟前炮轟她那頑固不化的兒子時,我靜靜聽着。若說這宮裡誰能讓波瀾不驚的太后不鎮定,除了皇上再找不出第二人。
“他又跑去南苑做什麼?大閱典禮還有些時日,用不着他親力親爲,規制擺在那兒,有的是奴才和臣子張羅。他就該老老實實呆在乾清宮理政,他這心怎麼就沒法靜下來?”
站起身走到太后身後,雙手輕輕放到太后雙肩,力度適當地按摩起來。這個可是我向索瑪姑姑討教學了一些日子纔會,除了索瑪姑姑還能有誰如此瞭解太后。
“太后,我大清不就是馬上得天下,皇上馬術、騎射皆嫺熟精湛,大閱時定然是威風凜凜,八旗官兵必定心悅誠服。我們是馬背上馳騁的民族,皇宮雖金碧輝煌,可也擋住了人的視線,狹小了人的心胸,南苑視野遼闊,也會讓人心胸寬廣,目光深遠。皇上的勤政太后都看在眼裡,太后不是還總擔心皇上操勞過度嗎?”
感覺太后肩上的緊張逐漸舒緩,一種略微撒嬌式的腔調從我口中而出,這可是我從玥柔身上偷師而來,這個寶貝女兒每次對我使這招我都毫無招架之力。
“太后,整個紫禁城最讓皇上掛懷的人就是太后您。您高興,皇上做什麼都有精神,您生氣,皇上做什麼都沒底氣。皇上離不得您,您可是他的頂樑柱。”
笑聲揚起,未曾放開,有些內斂,太后的手拍拍她肩上的我的手,說話時,時不時又笑幾聲,“玥柔過來慈寧宮與玄燁玩時,就總是對哀家撒嬌。你這個額娘沒教會她文靜些,反倒學起了她,真受不了你們這對母女。”
握緊我的手,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笑意讓她的雙眼彎彎,“墨蘭呀,如今你是完全站在了他那邊,什麼都向着他,哀家真是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無奈地搖搖頭,“福臨他急躁、易衝動,親政這些年做事情從來就是風風火火。欲速則不達,有些事不是快刀斬亂麻那麼簡單,怕只怕斬不斷,理還亂。”
太后起身,慢慢踱步去到門前站定,擡頭仰望天空,“今日風和日麗,明日就可能雷電交加,哀家勸他要對宗親忍耐,要對親貴忍讓,絕不是空穴來風。他雖是不可冒犯的皇上,可這個位置不代表堅如磐石,一直都是搖搖欲墜,絲毫不能掉以輕心,更不可肆無忌憚。”
太后回身,面色肅穆,“從前多爾袞無論怎樣跋扈,他年紀雖小,亦可忍辱負重。祖宗保佑,多爾袞亡故,壓在他身上的大山倒塌,但他卻少了那份忍痛的堅持。原先想着,壓抑太久,隨他發泄一些時日,自然收斂。可誰曾想他卻尋了條自己的路,獨自一人往前奔,身後都沒有護盾,只憑他身上那身龍袍,他以爲就可以所向披靡嗎?那件金燦燦的龍袍雖繡着象徵至高無上的神龍,可那張牙舞爪的龍嚇唬不了刀箭鐵炮,更難馴服百態叢生的心眼。穿上龍袍的那人不能只是發號施令,更重要的是忍不能忍,屈不能屈,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太后句句肺腑之話,完全震住了我,“太后,如此金玉良言,爲何不說與皇上,讀萬卷書也難得此箴言。”
無可奈何在她嘴角開出一朵苦澀之花,“孩子,我們母子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再難坦誠相見。福臨六歲之前,我們是盛京後宮中相依爲命、彼此親近的母子。到如今,我們是紫禁城中水火難容、彼此疏遠的皇太后和皇上,那把龍椅生生隔開了我們,彼此越走越遠,再回不到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