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房間,並非赫楨府上,而是阿瑪府上,日夜辛勞照顧我的還是菱香。
還是花園裡那個熟悉又雅緻的亭子,菱香爲我在石凳上鋪好厚墊子,“小姐,坐下歇歇吧,奴婢給你沏茶去。”
面對皇太后的安排,皇上的倔強,赫楨選擇了最激烈的方式對抗這樣的命運。而我選擇了逃避的方式,只可惜我還是回不到原點,禍是我闖的,路是我在走,不是應該由我來善後嗎?
身後有輕緩的腳步聲傳來,敏銳地捕捉到,卻沒有回頭,想當然認爲是菱香,仍舊站立凝望天空。雲層密佈,天色昏暗,不可一世的陽光也甘拜下風穿不透一絲來到人間。
“菱香,有人對我說過,無需專求解脫困境之道,學會前念不滯,後念不迎,但將現在的隨緣打發得去,自然漸入佳境。真是可笑,怎麼會有這麼不負責任的人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我這被湖水泡過的腦袋非但沒有被泡糊塗,反倒清清楚楚記着過往的一切,如何漸入佳境,我可不像他那麼灑脫說不念就不念。”
“墨蘭,我知道你心裡委屈無奈,也知道你進退兩難,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該輕生,萬萬不可。你不也對我說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活着最好,自己怎麼就不願珍惜了呢?”
心頭一顫,身子一緊,是他,“王爺不該救我,我不是輕生,我在自救。我以爲我從哪兒來,我就該回哪兒去。我不是她,可我卻把她引向別路,我不甘心自己的命運被別人安排,可我的掙扎反而累及無辜,我活得很累,所以我要離開。”
“墨蘭,嶽樂實在無顏見你,眼睜睜看你受苦卻無計可施。要不是那日在別院門口認出馬車裡的人就是你,要不是放心不下沿路跟去,恐怕你早已是凶多吉少,那我更是此生難安。”
心田苦澀,仰天苦笑,“我真是多此一舉、自作自受,臨去前的一眼貪望真是多餘,既然去意已決又何必再有牽掛,看吧,一念之癡反倒陷自己於舉步維艱的境地。”
心意沉沉,深深嘆息,“我這條命又被王爺撿回來了,王爺倒是給我指條明路,也好讓我知道路的盡頭在何處?”
久久的沉默,久久的無語,待他開口卻是:“墨蘭,今日過府探望是奉皇上之命而來。自從赫楨過世,皇上就一直安插人在赫楨府上隨時通報你的情況。那日得知你安排完府中事務就此而去,下落不明,皇上焦急萬分。後召見鄂碩將軍詢問你的下落,鄂碩直言你投湖自盡,並苦苦哀求皇上放過你,皇上一心掛念,故遣我過來探視,隨後及時回稟。你問我路在何處,我無言以對,這次恐怕要看皇上怎麼做?”
不可思議的震驚激怒了我,我冷冷地下了逐客令,“王爺請回吧!”
“墨蘭,我從沒見過皇上如此不顧一切,皇上已不可自拔,這次就算是太后也休想再把他拉回來。”
“太后原本以爲你做了赫楨的夫人,皇上便會收心一如往日。我也不知太后對皇上說了什麼,皇上確實不再提你,可他的喜怒多變更甚以往。今年萬壽節後,皇上的眼裡開始燃起讓人不懂的火焰,特別是赫楨納妾,他嘴裡幫着瑜寧數落赫楨,可眼裡卻是笑意連連,似乎很滿意赫楨的所作所爲,着實讓人不解。春天從南苑回來,明明手掌受了傷,可他卻看着傷口時而高興時而嘆氣,越發讓人不可捉摸。”
“直至邀請赫楨進宮赴宴,赫楨□□上對你念念不忘,便直述打了你,皇上勃然大怒扇回赫楨,甚至聽到你命不久矣,頓時瘋了一般拔刀相向。我這才明白皇上何曾忘記你,只是把你埋在了心底。墨蘭,皇上已然動了真心,你真的無動於衷嗎?”
我緊緊握住雙拳,指甲怕是都已嵌進肉裡,狠狠紮在了我的心上。再也按捺不住,我回過身來,忽視他憔悴的容顏,忽視他無奈的神情,我眼中衝出的怒火狂熱蔓延向他,恨不得燒乾他幽深的眼潭,恨不得燒盡他內心的無情,“夠了,別在我面前再擺出你侍君的赤膽忠心,我看不懂也不屑一看。”
我的雙眼牢牢鎖住他的雙眸,我的憤怒再也不容許我後退一步,也絕不容許他躲閃一分,“還記得這裡嗎?不懂禮節的我肆無忌憚盯着你,這個男人的眼裡佈下重重障礙,可我還是忍不住一路冒犯尊貴的你不斷探尋過去。還記得院裡的海棠樹下嗎?‘猩紅鸚綠極天巧,疊萼重跗眩朝日’便是你脫口而出的感慨。你被我捉弄時,眼中閃過惱怒,隨即轉爲無奈,那時我是捧腹大笑,可過後卻是深深眷戀。你託人送來的《詩經·蒹葭》,我一遍又一遍念着,一句又一句寫着,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你回來,我的心已經掉進去撈不回來了,不懂嗎?”
他後退兩步,悽婉的神色讓人不忍,可我還是狠下心目光灼灼盯住他,不讓他有任何逃離的機會,“去年七夕之夜,你說過了八月十五,就一定娶我爲妻,你一定一生珍愛於我,與我相守一生。你可知道我有多歡喜,我以爲夕陽西下的草原上必定是我倆策馬揚鞭的身影,可惜我等來的卻是嫁與赫楨,而你冷若冰霜,從此於我形同陌路。如今,你居然站在這兒,口口聲聲對我述說皇上的一片真情,那我的真心呢?我是任人差遣的木頭人嗎?我是你們隨意擺弄的物件嗎?”
我再次走近他,雙眼咬緊他的雙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地有聲,“你聽好了,我想要嫁的人是你,嶽樂,是你!”
頭一次,我的怨恨把自己變成了最殘酷的人,我的字字句句瞬間擊潰了他眼中高高築起的堤壩,淚光模糊了他的雙眼,淚水衝出潰爛的堤壩,悽迷的他潸然淚下。
我要的就是這個嗎?我的心碎了,所以我也要不顧一切撕碎他嗎?他的淚水奪眶而出的一霎那,我的心再次疼得讓我無法負荷,捂住胸口癱坐在地上。他單膝跪地面對着我,我倆悲悽相視,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無語凝噎。
他伸手過來溫柔地拭去我滾落不休的淚珠,“墨蘭,是我負了你,我不求你原諒我,只求你活着,不要再傷害自己,不能與你廝守白頭,但只要能看到你,我便知足了。”
我的手哆嗦着伸出,顫悠悠就快要觸及他的臉,我停住了,我還可以嗎?我可以再摸摸他的臉嗎?我不敢,我猶豫了。他立刻抓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臉上,一觸碰到他的臉,他的淚水沿着我的指尖流淌滑落,我的嘴脣不停抖動,我的心不停顫慄,我的雙眼徹底迷離,他的臉在我眼前模糊不清。
他一把牢牢地抱住我,狠狠地扣緊我,恨不能把我嵌進他的身體,他痛苦地嘶聲喊道:“墨蘭,嶽樂心中有你,一直有你,一生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