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前腳離開乾西頭所, 菱香立刻就在我的吩咐下匆匆往慈寧宮而去。當晚,湯若望星夜進宮,面呈皇上自己親筆書寫的奏疏, 皇上看後百感交集, 幾次握住湯神父的手, 又是歡喜反覆讚賞, 又是動情幾欲落淚。此後, 兩人詳談很久,直至深夜,皇上才吩咐侍衛小心護送神父回宣武門南堂住所。
天明, 皇上在朝感言,親王、重臣皆是可信之賢王能臣, 有大家分擔朝務, 皇上安然。再者, 湯神父之忠言良諫,感人肺腑, 身爲明君,自當聽取良善之言,爲民着想。最後,皇上鄭重取消御駕親征的決定,收回大街小巷的告示, 並下令安撫京城百姓, 詔告天下, 勢必平定逆賊, 恢復安寧。
與此同時, 位於江南的江寧被鄭成功及其大軍團團圍住,城中清軍勢單力薄, 鄭成功部隊正是鬥志昂揚。豈料主帥並未一鼓作氣帶領衆將士拿下江寧,反倒圍住之後,下令大軍休息調養。
這一停整,將士們不免驕傲自滿,更有的鬆懈玩樂,而駐守江寧的清軍爲了等候援軍,故意派人與鄭成功接洽,假裝投降。鄭成功以爲勝券在握,進入江寧指日可待,於是不緊不慢談判,鄭軍情緒變得越來越懶散。
鄭軍散慢等待進城,而清軍這邊的蘇鬆水師以及杭州駐兵派出的援兵正悄然靠近。京城方面,皇上命內大臣達素爲安南將軍,同固山額真索洪、護軍統領賴塔等統領官兵,徵巢鄭成功。
清軍各路援兵趕到,裡外夾擊,鄭成功大驚失色,慌亂應戰。無奈潰不成軍,損兵折將,大敗逃散。
捷報傳來,江寧危機解除,大家懸着的心總算踏實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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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殿前月臺,月牙兒羞羞答答在雲層中忽隱忽現,星星則撥開雲層閃閃爍爍,靜謐的夜,攢動的光,相伴的影。
並肩一同仰望夜空,一小陣涼風路過,撫過他的臉,又拂向我的面。
“墨蘭,朕終於得此閒暇,輕鬆與你共處。前些日子,朕好多次都想宣你過來陪朕,喝你泡的茶,與你說說話,可一來議事的大臣進進出出,二來朕實在不想讓你爲朕左右爲難,不忍讓你爲朕憂慮重重。可結果皇額娘還是把你牽扯進來,你身子本就弱,朕覺你又清瘦了許多。”
前些日子確實吃不下、睡不好,怎能不爲他擔憂?不可否認,身形確實又纖瘦不少,莫非人變瘦了,此時竟然有些輕飄飄的滋味?非也,他那麼忙碌,卻還爲我留出心房爲我着想,我此時心裡滿滿的感動,未及多想就站到他跟前,情不自禁便擡起手撫向他的臉龐,他不也消瘦了許多嗎?看來我也跟着那一陣小風學了壞,顧不上四周暗藏的雙眼,只顧着心裡撩動的情愫。
“皇上身陷困境,怎能就把妾妃支開,朝中要事與大臣們商議,可皇上衣食住行妾妃卻是可以幫忙。這次,妾妃倒是高興太后信任於我,與我商議,皇上安好,後宮自然安寧,我也才能如釋重負。皇上這回可是對我見外了,心裡只覺皇上信不過我,有些疏離。”
他的手掌覆在我手上,“胡說,在這宮裡,朕最信你。那日過去乾西頭所,你的安排深得朕心,若不是臣公在場,若不是刻意掩飾,早想牽住你的手,把你摟在懷裡。不知道朕多想念你,近在咫尺,卻如遠在天邊,總還有那麼多要緊事等着朕決策,就連好好看看你的時間都沒有。”
月牙兒鑽出雲層,淺淺明色,開始不甘示弱,與星星互相挑逗。
任公公過來稟告東西已經送到,皇上立時拉住我的手急忙進殿往暖閣奔去。座榻茶几上放置一個梨花木食盒,不及任公公上手,皇上就催促着我快打開看看。瞧他着急的樣子,彷彿這份驚喜不是給我,倒像是爲他而備。
揭開蓋子,黃澄澄的方形點心呈現眼中,而擺放點心的盤子周沿繪製着妙麗婀娜的雅菊,菊花圖案上鑲嵌金絲,且纏綿環繞一圈,如同是秀菊結出這點心,渾然一體。
皇上迫不及待拿起一塊塞入自己口中,同時另一手拿起一塊喂到我嘴邊。我才咬上一小口,他就三兩下吞下自己的那塊,點心還沒完全嚥下,評語就忙不迭跑出來,“外黃內酥,甜而不膩,好吃!任在,這不是你推薦的嗎?給皇貴妃說道說道。”
聽過任公公的介紹,方知此點心人稱“董糖”,長五分、寬三分、厚一分,原料有芝麻、炒麪、飴糖、松子、桃仁以及麻油,而創始人居然就是明末芳名鵲起的秦淮八豔之一董小宛。
董小宛不僅能詩善畫、才藝出衆,還燒得一手好菜,並善作點心。未曾嫁與冒闢疆還在秦淮時,“董糖”便已聞名秦淮,只可惜如此千姿百媚的佳人未能與相愛之人相守終老,於順治八年病逝,年僅二十八歲。
“也就是如此美人才做得出如此美味,妾妃竟也得此良機嘗此糖點,甚幸,謝皇上恩典。”
本想給他規規矩矩行禮表示感謝,他卻急切拉我坐於他身旁,手臂環上我肩,我不自禁靠向他,“瞧你說的,之前你爲朕備下江南三大美食,朕一直戀戀在心。江寧危機解除,朕就琢磨着也該有來有往,也算是朕對愛妻的一片心意。”
“董糖”的滋味不僅甜在嘴邊,還滲進了心頭。
“任在向朕提到‘董糖’,何況這位創始人還是在水一方的佳麗,朕想着你的姓氏董鄂氏,發音相似,覺得彷彿這糖就該送給你。只不過董小宛終究是青樓之女,朕只得讓他們偷偷準備,不可聲張,否則閒話四起,如今看你喜歡,朕心裡也高興。”
閉上眼,偎依着他,他的話語彷彿也裹上了一層甜糖。
“江南是富庶大省,上繳賦稅最多,且人才濟濟,朕一直嚮往這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此次未能御駕親征,私心而論,還有些覺得可惜!”
聽聞此話,我坐起身,薄薄的憂思而起,他可不要又生出什麼念頭?
“放心好了,朕自有分寸,看你,眉間轉眼卻又爲朕擔心起來。待朕重整河山,恢復當地生產,再現繁華景緻,那時候,朕一定要去江南。”
心踏實落地,可我的頭也垂下了,羨慕不已,我也想去。可這身居後宮的女人,又能去哪裡,卻也只是想入非非。
他站起身,興奮之情油然而生,牽着我的手就往書桌走去,“快來,朕想到了一首提到江南的詩,朕寫給你看,也不知你讀過沒有?”
桌前站定,我爲他悠然研磨。他略微思索,提筆蘸墨,剛想往紙上落墨,又放下筆,看向我的目光神采奕奕,卻又不知爲何溜過點點調皮。
“過來,”話說着,他把我拉到他的位置,把筆塞到我手裡,“握好,”隨即站到我身後,一手不自覺就環上我的腰身,一摟緊貼到他身上,耳邊他的聲音低沉卻又熱氣撲來,“閉上眼。”
沒有乖乖服從,實在是他的舉動既讓人心神不寧,又叫人疑惑不解。
他愈發摟緊,彷彿都快把兩個人緊成了一人,而他發出的聲音卻愈發柔和,“聽話,閉上眼。朕握着你的手一筆一劃慢慢寫,你來猜猜看,朕寫的是什麼?猜對了,你要什麼,朕都給你。”
緩緩閉上雙眼,握筆的手,掌在他手中,好似這手是我的也是他的。筆伸向一旁硯臺左右蘸墨,收回我前方,落下,一筆一劃開始書寫。
尚未完全平心靜氣,第一句七個字完成,我居然只是懵懂猜出其中三個字,緊張、沮喪變得有些濃重。
“墨蘭,手有些生硬,放鬆,就當作這是你自己在寫,朕的手就是你的,朕的心你也才完全明白。”於我說這番話時,我覺出他的平靜遠勝於我,他已經讓自己融入了這份心貼着心的感覺,只是我還沒有進入狀態。
深吸一口氣,我輕輕點點頭,手指彷彿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第二句完成,我猜出五個字,信心倍增。他停頓時,我整個身心靜若止水,同時只覺兩隻手已經融爲一體,倒真是我自己在寫,自己在猜。
第三句完成,七字瞭然於心。第四句完成,整首詩在我腦海中明朗、清晰!
拿開筆,他依然沒有分開雙手,可激動的聲音瞬間在他方纔平靜的水面揚起波浪,“不許睜眼,給朕念出來,快念!”
“洞房昨夜春風起,故人尚隔湘江水。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裡。”
彷彿是娓娓唸詩,又彷彿是鶯鶯傾述,他放開我的手,雙臂一併圈住我,“睜開眼,看看我們寫的詩,像是朕的筆跡,又像是你的,難分難捨。”
是呀,映入我眼中的字既有他一向書寫的渾然大氣,卻又娟秀流露,相融相併。
他放開我,轉過我身,與他面對面,一手握緊我手,一手滑向我臉龐,手指的柔和引出他眼中的柔情潺潺而出,“墨蘭,朕和你定下約定,朕要帶你一起去江南,我們一同流連山靈水秀,一起遍嘗醇香美味。”
這一刻,眉花眼笑,他真是鑽進了我的心裡,聽到了我的心聲。
“墨蘭,告訴朕,你想要什麼?”
心海的歡快,翻出浪花朵朵,一路快速涌出眼眸,“皇上已經給了墨蘭想要的,我要收好這個約定,等着這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