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夜晚,淮泗平原上蟄伏於地下一天的夏蟬開始鳴叫,在它們此起彼伏的叫聲中,間或還混雜着一兩聲戰馬打鼻的聲音,讓人既感到一份寧靜,又覺得靜得可怕,這是大戰來臨前最後的靜謐。
在垓下土城周圍的山岡上,被點燃照明的篝火已化爲一堆灰燼,已經疲累了一天的曹兵一個個東倒西歪的躺倒在襯着蒿草的地上,呼呼大睡,就連放哨警戒的遊騎也禁不住打起了哈欠,敵人死守不出,這仗打得着實無趣得緊,對於習慣了縱橫馳騁的曹軍騎兵來說,眼前的這一座小土城是那樣的毫不起眼。
幽燕多慷慨悲歌之士,古往今來,能征服剽悍的北方者,必能陳兵天下,成大事業。
在經過幽燕戰場的連番勝利之後,本來並不被人看好的曹彰威望直線上升,隱隱有晉升爲曹操接班人的架式,尤其是在曹操那一句‘吾有黃鬚兒’的讚許後,巴結曹彰的官員漸漸增多起來。
這一次按官銜來說,曹彰只不過是一個虎賁校尉,所能指揮的不過一個千人隊而已,但在實際上,曹彰兵圍垓下的總兵力竟達到了一萬餘衆。
衆子相爭,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上,所謂的超然物外,與世無爭只能是靠邊站的運道,只要是有的頭腦的人,都知道必須選一個好的靠山。因此,除了一些追隨曹操操已久的舊人外,年輕的新銳都不約而同的找準了自己的效忠對象,比如與曹丕走得相近的主薄司馬懿,與曹植經常同進同出的楊修等等。
對曹彰表示好感的都是些中下級的將領,那些比曹彰官銜大得多的裨將、偏將一個個都樂不顛的想靠上曹彰這一顆大樹。他們的頭腦沒有司馬懿、楊修那般想得深遠,他們之所以投靠到曹彰麾下,完完全全是因爲曹彰的勇武有力。
在突然的暴富之後,年輕的曹彰有些不知所措了,在這之前,引軍追殺袁譚袁尚時他所率領的人馬也不過二千來人,如何指揮一支隸屬配合均不成熟的軍隊打一場攻堅戰,對於曹彰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曹彰的軍營紮在垓下城外最顯眼的一處高丘上,從這裡向四外望去,可以清清楚楚的瞭解到四面八方的情況,而同樣,無論你身處在曠野的哪一個角落,只要一擡頭,就能瞬時找到曹彰腥紅刺花的帥旗。
“媽的,後面的這幫傢伙真是該死,慢得跟鍋牛爬似的。”在臨入夢之前,曹彰罵罵咧咧道,因爲他聽到了後繼部隊仍在穎水一帶的消息。
在遠征河北之時曹彰單獨領兵追擊袁尚殘兵,曾創造了一天一夜連趕數百里的奇蹟,當時袁譚和袁尚倉皇逃往遼東,本以爲已經安虞無憂,誰料想被曹彰這一頓追殺,頓時送了性命。袁紹與曹操相比,不是對手,輪到他們的兒子對陣,袁本初的三個兒子合起來也頂不上曹彰一個。
下半夜的天空中,繁星依舊點點,在依稀的星光下,彷彿一切都回歸到了安寧詳和的往日。
“吱呀呀!”垓下土城的簡易木門被打開了,衝出城的是赤膊揮刀的八百騎兵。
“勇士們,向着敵人旌旗豎立的地方,衝鋒!”張遼的聲音簡短而有力,他壓低身軀,燃燒火焰的胸膛緊靠在戰馬的脖項上,那一種感覺溼溼熱熱的,一如噴濺而出的熱血!
八百騎!
這些將士都是張遼從雁北騎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死士,他們的戰馬或許比不過產自烏桓的馬匹高大,但他們的戰刀更逞亮,他們的鬥志也更熾烈。
這是一次死亡的衝鋒,他們的面前,是成千上萬的曹兵。
“轟——隆隆!”八百匹戰馬如同瞬間泄下的洪水,帶着一股無法遏止的氣勢向着曹軍的陣地襲去。
“敵襲——!”當曹彰的近衛遊騎發現敵人靠近時,一切都已經晚了,他僅僅來得及嘶喊一聲,便被飛矢射穿了咽喉。
這本是一個香甜的美夢,如果不被驚醒的話,可惜這一切都被那個該死的張遼給破壞了,聽到遊騎淒厲的叫喊,曹彰猛然翻身坐起,飛快的抓起放在身旁的天王槊!
“備馬,聚合!”曹彰緊了緊有些鬆鬆垮垮的甲衣,冷然喝道。
張遼果然是條錚錚鐵漢,如果是膽怯怕死的鼠輩,見到這面腥紅的旌旗就已經聞風逃竄了,而張遼卻敢於殺將上來,僅瞧着這份膽氣,已讓曹彰心生敬意。
聽到呼喚,曹彰的身邊迅速的締結起一千餘騎的隊伍,這些將士都是跟隨曹彰徵殺河北歸來的老卒,他們個個騎馬如飛,身經百戰。
但是,僅止這些士卒,除此之外,其它的曹兵仍然茫然失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隸屬上的差異使得圍城的曹軍各部相互間並不熟悉,而身邊這支部隊的統帥,曹彰明顯的顯示出了他的不成熟一面。或許,是曹操想要放手要兒子鍛鍊一下,或許,是曹操低估了高寵軍決死反擊的戰力,或許是大勝讓曹操多少有些輕敵,總之,這一次曹操大意了。
在整個垓下戰場上,曹軍足有萬騎,但在這最核心的戰場中央,兵力對比縮聚爲了一千比八百,張遼其實並不吃虧。
“呼嘞——喝,殺!”
雁北騎整齊有序的疾衝讓散亂的敵騎驚惶無措,隨着閃動着奪目寒光的戰刀肆意揮舞,鮮血飛濺,十幾個褚黃的斑點直落到地上,重重摔出沉悶的響聲,試圖螳臂當車的遊騎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哀號,就劃成了半空中飄散的碎片。
單個對戰不行,那就以整體來彌補不足,這樣的戰法是張遼在壽春苦苦思索的對敵法子,從最初的這一輪衝鋒看,張遼整訓數年的效果很是不錯。
“傳令左右兩軍,衝擊敵陣後翼!”曹彰策馬在高崗上瞧見戰況不利,熟諳騎兵戰法的他略爲思奪之後,便想到了破敵之法。
張遼的錐形衝鋒隊形呈三角配備,正前方人數最少,但卻戰力最強,就算是有人喪失戰鬥力,也很快會被其它的人頂上位置,如果在正面與衝陣硬拼,正好讓張遼的整體優勢得以發揮,因此,要擊破張遼,就必須擇其薄弱痛擊之。
錐形陣的弱點在哪裡?就在其後翼。隨着戰鬥的延長,需要補充的士兵會越來越多,後陣防守的漏洞就會因爲人數上的不足而越發明顯。
“不要理會後面,全速向前!”幾乎在曹彰下令反擊的同時,張遼也向身後的勇士們傳達了衝鋒的指令。
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決戰!
雙方都在尋找對方的弱點,以便一擊制敵。
出於對自己武力的自信,曹彰沒有命令左右軍向高崗收縮,這使得他的身旁只有百餘騎護衛着,在張遼看來,曹彰就成了這戰場中最薄弱的一環。
“殺!”
時間在瞬間凝固,當張遼舉槍衝近的一刻,曹彰的黃澄澄雙眸中,除了眼前這個魁梧身材的男子,不復有其它人。
橫槊格擋,曹彰直感覺到一股渾重無比的力量從槊身衝入身體裡,他的另一隻手不自禁的握上了槊柄,雙臂使將開山之力一直是曹彰最引以爲豪的能力,他本以爲單手格擋就能卸下張遼的槍勁,卻不想張遼的力量竟也不輸於人。
“黃鬚虎賁,果然名不虛傳!”張遼雙手握住微微顫抖的絕命奪魂槍,略一打量對面的曹彰一眼,又自合身撲上。
現在,不是感慨讚歎的時候,戰事膠着,宜在速戰速決,若是等到周圍的曹兵圍攏上來,局勢將完全被敵所掌控。
“來而不往非禮也,去死吧,張遼!”曹彰冷笑着翻轉槊身,向着衝近的張遼疾刺過去。這一刺蓄滿了曹彰全身的力量,經過剛剛第一回合的較量,曹彰輕敵之意已去,爭雄之心頓生。
“卟——!”槊破甲衣,曹彰這一刺重重的掛破張遼的左脅。
“想不到是這麼容易!”曹彰大喜過望。
但還沒等到他回過神來,卻意外的發現張遼已用右手擒槍逼近自己的面門。
“啊!”曹彰驚叫一聲,激變中翻鞍滾落馬背,就在這突然的變化中間,曹彰的髮束已被張遼的這一槍挑落。也幸爾是他反應得快,否則的話頭顱就要搬家了。
“保護少將軍!”一名近前示好的裨將連聲大喝着,指揮軍士搶下曹彰。
雙方戰馬奔跑之勢頭在這一合之後尤沒有用盡,等到張遼回馬過來想再要撕殺時,已有數十名近衛圍到曹彰的身邊,明晃晃的刀槍如林直指着張遼。
就在片刻之間,殺敵的時機失去了!
在高崗的周圍,亂哄哄的一片喧譁,到處是燃起的火把,有大批的曹兵向山上涌來,得到中軍遭襲消息的其它曹軍終於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