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城南十里,一支軍隊從山野盡頭逶迤向北行進,齊列的兵戈騎士,簇擁着藏青色旌旗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將軍急急而行。在夕陽的餘輝閃爍下,旌旗青綠色的邊緣隨風飄逸,透過包融在半透明一片青色中,幻化作一波又一波疏落的輪弧。
“大都督周——”在江東、荊襄的每一個角落,這四個字每個人都耳熟能詳,俊朗倜儻的周瑜周公謹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名頭甚至比高寵還要響亮。曲有誤,周郎顧!文武全才的周瑜就象一顆璀燦奪目的星辰,以他絢麗無比的光彩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大都督,軍士皆疲乏不堪,我們是否暫先歇息?”在周瑜的身旁,一名四旬左右的中年裨將催馬上前問道。
周瑜微皺起雙眉,他擡眼遠眺北方,道:“趙將軍,軍情緊急,湖陽城就在前面,子義將軍正在舍死拼殺,我等豈能爲一己之私而陷友軍於死地。”他的聲音清冽而自信,他犀利的目光掃視四下,就如同一道穿透雲層的光線照射在地面,將士兵們心中的懼怕、畏縮、頹唐一掃而光。
“誓討曹賊,增援湖陽!”一萬將士聲聲呼喝越來越大,每個人都豪氣萬丈的舉起手中的兵刃,剎時無數道逞亮的鋒芒映在藍天蒼穹。
方纔諫言的裨將趙濯眼中帶着崇拜的目光,雖然他的年齡比周瑜要大上十來歲,但這並不妨礙他將周瑜作爲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大英雄。而周瑜的決定相當的正確,因爲此時的湖陽,正是危在旦夕。
曹洪和徐晃連續猛攻三天,在損失了將近七千餘衝鋒死士之後,終於突入城中,然而,還沒等他們高興過來,更加慘烈的巷戰開始了。
巷戰——,它的另一個名稱就是死亡陷阱,一處毫不起眼的民房,一個普普通通的巷口,隨時隨地都會射出吞噬生命的箭矢。
城南,太史慈的身邊只剩下了十三個兵士,在他的周圍,喊殺聲此起彼伏,這是分散在城內的丹揚守軍在以小股部隊襲擊入城之敵,此時的太史慈面容憔悴,神情疲乏,在艱苦的守城戰中,第一天取得的擊殺敵四千餘人的戰果很快就被更殘酷的現實擊碎,由於箭矢、檑石、滾木相繼用盡,霹靂車也成了擺設,接下來的二天守軍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與衝上來的曹兵展開肉搏戰。
但就算是城破在即,太史慈也仍然沒有放棄,他是守衛湖陽的最高將領,沒有大都督周瑜的命令,就算六千丹揚兵士戰至最後一人,也不會選擇放棄。
喊殺聲又從前方呼嘯着壓來,震耳欲聾,一隊曹兵從前方的巷口出現,無數的刀槍戟矛在太史慈的眼前輪番旋轉,寒光凜冽,猛撲過來的曹兵就象一團怎麼也驅之不散的亡靈遊魂,殺了一批,卻又上來一批。
“殺!”在這個時候,唯一能從口中吐出的字就是它了。
雙戟翻轉,在太史慈手中劃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線,在弧線過後則是一串血珠漫天散落。
“掌旗官何在?”在刺翻最後一名衝上來的曹兵後,太史慈大喝一聲道。
“將軍,旗在!”回答得聲音低沉,在太史慈身旁倒下的死屍堆裡,掙扎着爬起一個滿面血污的漢子,他的身軀緊緊的靠在了那面千創百孔的旌旗之上,他的雙腿已被敵刃生生砍斷,他的臉上卻在露出微笑。
“你小子還活着——!”太史慈驚喜的叫了起來,他認出這名掌旗的兵士正是保護自己的夜梟,但隨後他便不再興奮,因爲他看到了血泊中倒着的十二個親衛,看到掌旗的夜梟雙膝血肉模糊。
又一陣箭雨,夾着破空的風聲射來,未等太史慈反應過來,持旗的夜梟奮力揮動手中的戰旗,將這一波突兀的箭矢盡數掃落,然而他自己卻被射成了一個‘箭人’。
“將軍,旗在人在,旗亡人——!”話未完,人已逝,旗卻不倒。
看着身邊最後一名將士倒在血泊中,太史慈心神俱裂,眼前的這一幕,彷彿就是青弋江畔九死一生經歷的重演。
不遠處,一片褚黃色的人潮在慢慢移動,這是曹兵身上甲衣反射的顏色,在遭受到強烈的反擊之後,就算再貪圖榮耀功績的兵士也開始小心起來,畢竟,沒有了性命一切的榮華富貴就都不存在了。
太史慈的身軀斜靠在殘垣上,他左手抓過主旗,右手依舊持戟,面帶微笑迎接漸漸靠近的敵兵。
——。
響亮的號角伴着荊襄將士的吶喊傳入耳際。
“大都督來了,大都督來增援我們了!”在每一處傾倒塌陷的屋檐殘垣下,倖存下來的丹揚兵士紛紛叫喊着躍出掩體,投入到反擊的洪流中。
搶在太史慈全軍覆沒之前,周瑜終於及時趕到了,這雖然讓人覺得不可思義,但卻又是周瑜和太史慈不懈堅持纔有的結果。如果太史慈不拼死堅守,就算周瑜趕到也只能面對曹兵已佔城池的敗局,如果周瑜聽從趙濯的提議在到達湖陽前休息,則就算太史慈再是頑強也不能堅持下去。
一切的因緣結果皆在你的努力之中,只要付出了,總會有所回報。
抱着永不放棄的這樣一個信念,周瑜和太史慈做到了他們想做到的。
“媽的,這南賊都不是人,否則怎麼都不怕死!”曹洪怎麼也不能相信,自己麾下的這支無堅不摧的精銳部隊會在湖陽這個並不起眼的地方栽了一個大跟頭。
“子廉,我們還是暫先收兵,等待丞相援兵吧!”徐晃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氣喘噓噓道。僅是一日一夜的巷戰,徐晃手下的一萬精兵就報廢幾乎一半,雖然戰死的不算太多,但受傷失去戰鬥力的卻是不少,如果再戰下去,徐晃不知道還會死傷多少兵士。
城中,黃昏時分,高寵軍將士吹起勝利的號角,湖陽全線收復。
但周瑜和太史慈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清點陣亡的將士,守衛城池的丹揚士卒能活下來的,竟不到一千人。
暫時的勝利無法沖淡失去同伴的悲痛,榮耀的戰功無法掩蓋冰冷的屍體,搶在曹操大軍進抵湖陽之前,周瑜下達了全線撤退的命令,與其和曹操在荊北作無意義的消耗,還不如先放開一個口子,將不擅在南方丘陵地帶作戰的曹兵引入到江河水網地帶。
只是這樣一來,高寵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荊襄富庶經濟將毀於一旦。
“都督,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今壯志未遂,奈何臨陣畏縮?”當聽到撤退的命令時,太史慈無法抑制心頭的激憤,通紅的眼眸蓄滿熱淚。
五千丹揚將士血灑湖陽,他們的身軀還在流趟着熱血,現在要太史慈放棄,他做不到。男兒有淚不輕彈,曾經——,在經過了石印山全軍覆沒有慘敗之後,太史慈以爲自己今生再不會流淚,但今天,他食言了。
“子義,你不想爲死去的弟兄報仇嗎?你難道要讓這麼多好兄弟白白的犧牲嗎?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等到我們反擊的時候,瑜定向寵帥諫言讓你擔當陷敵先鋒!”周瑜的心情一樣悲慼,這一次曹軍突襲荊北,雖然在事先曹操採取了迷惑伎倆,但周瑜在佔盡優勢情況下的大意也是被動的原因之一。
逆境叫人奮進,順境使人驕傲。
周瑜不是神,他也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好在大意之後,他立即明白了面臨的處境,一擊得手,一戰即退,不與曹軍多作糾纏,這樣做雖然會使荊襄遍地戰火,但卻可爲反擊贏來機會。
在接下來的十天十夜,周瑜、太史慈和黃忠、徐盛兩軍相互交替開始沿比水、淆水撤退,得知荊北戰事不利,襄宜一帶的百姓隨即加入到了逃難的隊列中。
襄水塞堵——,十一月正是水量枯竭的時候,這使得從水路南撤的過程變得相當的艱難,在蒯越等留守官員的努力下,大部分的百姓登上船隻順利撤退到了竟陵、漢陽,但也有一部分從陸路南走的百姓被曹操的虎豹騎追上。
嗜血的曹兵猶如一羣飢渴至極的餓狼,在荒野上四處尋覓下手的對象,疾風暴雨般的推進速度讓他們與主力步卒的距離越來越遠。
當陽,長阪坡。
長阪橋南景山畔,山林草木繁盛,風吹草動,隱有萬千伏兵藏匿其間。
河對岸,哭喊聲遠遠的傳來,這是虎豹騎的士卒正在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這是一場血腥而殘酷之極的殺戮,死亡的氣息沉沉籠罩四方,血從雪亮的刀鋒下飛濺起來,化作深深淺淺斑駁的紅色,滴落到褚黃色的甲衣上。
寒風凜冽而空洞,不時挾着一聲聲絕望的慘呼。
一路從襄陽逃難來的百姓行至當陽,已是筋疲力盡,面對高舉的屠刀,他們沒有抵抗沒有掙扎,他們的目光驚詫而恐懼,他們或許臨死也不知道究竟因爲什麼而失去生命,難道是因爲他們僅僅是生活在敵對勢力下的百姓,就無可避免的要成爲曹兵戰刀下的亡魂。
“都督,讓我過橋去拼個你死我活,也好過在這裡窩着!”徐盛心握鋒利的戰刀,胸中有一團熾烈的火在熊熊燃燒。
一路節節抵抗,又節節敗退,待和周瑜、太史慈會合時,徐盛身邊的只剩下了七千步卒,其餘的部隊不是戰死沙場,就是被打散了編制,當然,還有一部分投降了曹兵,做了可恥的叛徒。
合荊北四軍之力,周瑜能夠聚攏起來的兵卒還有一萬三千衆,雖然損失慘重,但還有一戰之力,當得意忘形的虎豹騎漸漸拉開與曹操主力的距離時,周瑜等待許久的殲敵良機出現了。
“好——,文響,你帶三百兵士去據守長阪橋,若曹兵追殺過來,當且戰且退,爭取誘敵進入我們的伏擊圈。”周瑜沉聲道。
這一時,周瑜身上的銀鎧被黃昏的夕陽鍍上了一輪絢紅,甲衣下白袍迎風而動,顯得是那樣的飄逸靈動,沉靜的光影透過林間的樹杈映在他的臉上,映着他的雙眸空靈而冷冽,映着他的眉宇自信又從容。
“子義,你在文響誘敵進橋之後,率一千軍士拆了橋面,這樣一來,敵騎就失去了馳騁奔跑的距離,到時憑步卒也能殲滅他們。”周瑜道。
“諾!”太史慈領令揮兵而去。
“漢升,斬殺敵首的重任就交給你了,相信你是不會讓我和寵帥失望的!”周瑜將第三支令箭交給了挺立身軀威名赫赫的黃忠。
“大都督放心,黃忠雖然年老,但還不服老!”新野一戰殺得張繡狼狽逃竄,這讓黃忠大大揚名了一回,可惜隨着曹仁主力的到來,黃忠的單挑戰術就再沒有了用武之地。
這一次,周瑜讓自己斬殺敵騎首要,雖然不知道面對的敵手是誰,但黃忠並沒有絲毫的驚慌和懼怕。
祁水北,中軍司馬夏侯傑率領一千二百餘騎縱橫衝殺在手無寸鐵的逃難百姓中,身爲夏侯家族的一員,憑着血緣上的親近,夏侯傑和他已被趙雲殺死的親兄弟夏侯恩一樣,得到了曹操的寵愛和親睞,本來作爲中軍司馬應該時刻跟隨在曹操的左右,但當夏侯傑看到友軍在前方殺得痛快淋漓時,手癢難耐的他向曹操懇求編入最前頭的虎豹騎殺敵立功。
“嗚——!”當夏侯傑狂傲的挺槍撇入一個少婦豐滿的胸膛時,他聽到了前方響起敵兵集合的號角。
“弟兄們,殺!”夏侯傑高聲大喝道。此時的他,渾然不知一張圍捕的大網正在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