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早,公雞已經打鳴三遍了,倦縮在高寵臂彎裡的慕沙緊閉着眼睛,她的呼吸輕柔平和,纖柔小手環繞在胸前,如同一位受了驚嚇急需要保護的小女孩,睡着了的慕沙與醒着時是如此的不同,剎時一種將彼此全部的身心都交付給對方的幸福感覺涌上高寵的心頭。
高寵不自禁的回摟住慕沙,有力的臂膀輕撫過光滑的皮膚,那裡昨夜的脣印猶在。
有些戀戀不捨的輕掙開慕沙的纏着的纖手,高寵披衣起牀,然後踮手踮腳的倒退出門,正待轉身,卻聽得一人在背後笑道:“姐夫,怎這麼早就起來了,不怕慕沙姐姐怪罪嗎?”
高寵聞聲回頭細看,卻是陸遜去了武將的甲衣,新換了一身世家公子的裝束,正似笑非笑的站在背後。
“伯言,穿戴一新是準備到哪裡去?”高寵臉上一紅,支開話題道。
“呵,元宵節快去了,聽說街上熱鬧得緊,我正要邀姐夫一同去逛逛呢?”陸遜興高采烈的說着,言語中還透着一種少年人的玩性。
高寵一怔,轉眼一年時間又過去了,去歲的元宵節是在吳郡陸府上過的,現在回想起來,那時自已身上的傷還未全好,行走不便,陸緹、陸遜、陸績三個便提議行舟出遊,地點便在吳郡城北的虞山腳下,繞經七溪流水,親睞言子故里,遠眺尚湖勝景。
尚湖之名,源於那位助周伐紂的姜尚姜子牙,許多年前,他爲了躲避殷紂暴政,不遠千里棄官隱居於此,以期得到一份清淨和安寧。
而那一次去,高寵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卒。
現在,高寵之名早已在豫章路人皆知了,如普通百姓一般去賞燈出遊的樂趣也不太可能了,真要到豫章街頭去的話,還必須和陸遜一樣好好的喬裝一番才行。
建安三年正月春,一年一度的元宵節快到了。
豫章城裡一片喜氣洋洋,在經歷過數次的戰火洗滌後,這一年豫章郡終於迎來了和平豐收的年景,對於那些每時每刻都在爲明天如何生存下去的最底層的百姓來說,這樣的日子可並不是想來就會有的。
更何況,現在是亂世爭雄血與火充熾交織的時代。
城東的閱兵場,現在成了燈火通明的夜市。
這夜市被無數盞燈籠和火把點綴得象白晝一樣,人們歡笑着,談論着,盡情的爲了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安寧而唱着,跳着,而在大人的身旁,更有一羣羣孩子相互嘻鬧着,在他們無憂無慮的臉上,看不到一點點戰火留下的痕跡。
高寵夾雜在人羣中間,癡癡的看着這一切,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被搬去了,他知道:在犧牲了那麼多熱血男兒的生命後,換回來的這一切是值得的。
這歡笑着的每一瞬間,留在這些孩子心裡的,是爲這一份和平而甘心付出一切的矢志。
高寵與陸遜避開擁擠的人流,來到夜市的一角,就近叫賣的小販正起勁的吆喝着,似乎要把積攢着多日的力氣都在這一刻發出來似的。
“兩位公子,來一碗上好的米粉吧!”就在高寵、陸遜站的地方不遠,一個腰間繫着圍裙的年輕女子吆喝着。
高寵在這個並不起眼的小攤前停下了腳步,他看到這年輕女子的懷中,抱着個一個只半歲大的幼兒,那孩子正是餓了要吃奶的時候,一個勁的哭喊着,而母親卻忙着張羅生意,無暇顧及他,這一幕讓人看了實有些於心不忍。
“唉——,可憐了這遺腹的幼子!”鄰攤的大娘瞧着不忍心,從女子懷中接過孩子,餵了一勺米湯。
陸遜湊過去,瞧了那米粉還算乾淨,便對着高寵道:“我餓了,就在這裡吃上一碗吧!”
高寵正待答話,陸遜已搶先坐了下來,稍等片刻,麻利的女攤主便端出兩碗米粉來,這米粉看上去綿綿白白的,肥嘟嘟的,剎是好看,女攤主然後又在米粉上拌上醬酒,麻油,再撒上一些切碎了的蔥花,用筷子一拌,聞起來有一股香噴噴的味道。
正待高寵、陸遜要吃的時候,攤主又端出一個蒸着的小小瓦罐,待掀開罐蓋,裡面卻是沌得出了油的豬骨頭湯,在湯的上面還有幾顆枸杞點綴在上面,女主人小心冀冀的把這湯放到桌子上,然後用小勺盛出一點,澆到米粉上,發也“嘶”的一聲響,一股香氣頓時瀰漫開來,待一吃到嘴裡,米粉韌性十足,正耐吃得緊;而肉湯卻是濃濃的,透着十足的肉味。
“這肉湯真是不錯,澆到米粉上味道就完全的不一樣了!”陸遜不住口的讚道。
女攤主得着空隙,到鄰攤抱回孩子,一邊餵奶一邊答道:“這是我們老家陽羨的老骨頭湯,自然是不錯的了。”
陽羨,高寵心中一動,周魴的祖籍也在吳郡陽羨,這女子和他同鄉,或許知道周魴臨死之時託付的女子的消息。自從長沙回師後,高寵也曾多方打聽周魴臨終所說的女子的消息,但輾轉周魴以前的住處,卻始終不得確切的消息。
豫章與陽羨有數百里之遙,在這紛亂之世從陽羨到豫章來的人不多,也許從這個女攤主嘴裡會探到一些消息。
“攤主是陽羨人?”
“是啊——。”那年輕女子輕撩起一縷秀髮,不經意間高寵看到,幾條淺淺的魚尾紋已襲上了她的眼梢。
“那——,攤主識不識得一個叫周魴的人。”
這女子聞言猛得一怔,手中拿着的湯勺也隨即掉落到了地上,她神色一陣蒼白,好一會方回過神來,急上前抓住高寵的衣袖,連聲追問道:“他——,他在那裡,他還好嗎?”
這一刻間,高寵突然一下子都明白子,這女子口中說的那個他,就是周魴,而眼前的這個面容姣好的女子正是周魴託自已要找的人。
高寵停住筷子,緩緩的站起身,鄭重的從懷中掏出那方已洗得有些發白的綿帕,那帕上週魴曾經流趟的殷紅血跡猶在。
高寵將這染血的綿帕交到這女子手中:“這是周魴留下的——!”
女子接到錦帕,手卻不住的發顫,好半天,方出聲道:“他最後說什麼了嗎?”
“周魴臨去的時候,要我把這方錦帕交給你,臨走之時,他說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腹中的孩子。”高寵語氣沉重,對於爲了救自已捨棄了性命的周魴,高寵心中有抹不去的愧疚。
女子這時再也遏制不住淚水,她將錦帕覆在臉上,肩膀一陣陣的抽搐。
懷中伊啊學語的乳兒可能也是聽到了母親的哭聲,不住的掙扎着,口裡模模糊糊的發出“媽媽——”的呼喚,高寵原以爲自已已經習慣了死亡與離別,但面對眼前這一幕的淒涼他也不禁黯然神傷。
“這孩子是周魴的遺孤吧!”不知不覺間,高寵的眼睛也紅了。
女子擦了一把淚,道:“這是處兒!剛好有八個月大了,可惜連父親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高寵從女子懷中抱過孩子,手中的小生命細嫩的皮膚透着奶白,小手小腳輕輕的動着,嬌揉而脆弱,這是周魴生命的延續。
“周魴與我有救命之恩,他的孩兒便是我的孩子,你放心,只要有我高寵一口氣在,定虧不了你們母子。”高寵沉聲道。
女子聽罷,向高寵投來感激的目光,但高寵卻只覺得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悲涼,大丈夫立身處世,自當恩怨分明,周魴付出了一條性命,就算自已給予她們母子再多也抵不過。
高寵心情沉重的回到府中,遇到周魴母子帶來的震憾是如此的大,他原以爲這一年來帶給豫章民衆的是幸福與安寧,但現在,他看到了獲得這一切的代價,無數個象周魴一樣的家庭因爲男主人的失去而瀕臨解體,人們在得到勝利的同時,也失去了很多。
經過院子時,四下的燈火都已熄了,高寵正待回房歇息,卻見一個素白的身影在月色照映下站着,高寵仔細看去,卻是陸緹。
陸緹換了一身素白的衣衫,在只剩下黑白二色的夜晚是如此的協調,她靜靜的仰臉看着天際的一輪明月,若有所思。
“咳——,陸姑娘是在等我嗎?”高寵忐忑問道。
這十來日的相處,在高寵的心中,對於陸緹的那一份傾慕漸漸的淡了,但凝結於高寵心中的那份不捨猶在。
陸緹緩緩的抵下頭,一臉的平靜:“我是來向將軍和慕沙公主告辭的。”
高寵一驚,道:“姑娘來豫章時日不多,怎麼又要走了!”
“公主的病情已基本痊癒了,我再留在此地也無甚要事,師父在會稽傳話過來,要我馬上過去,故而特來請辭!”
見陸緹語氣堅決,高寵一時無語應對,只得支吾道:“姑娘初來豫章城,不如再多留幾日,待元宵節過了再走不遲,也讓公主陪着看看這城中的山水勝景!”
陸緹聽罷,啞然笑道:“只要將軍能順應民意,體恤百姓,量力而行,不爲一已之私利而使百姓受苦,不做窮兵黷武的舉措,如此則是豫章百姓之幸矣,真若如此,明年的元宵佳節我再來豫章城觀景也是不遲!”
“姑娘前番救我,今又救了公主,這般恩情寵沒齒難忘!”對於陸緹的離去,娶了慕沙的高寵已沒有資格再說耳熱的話。
陸緹聽言,淡然笑道:“區區舉手之勞,何談言報!這些日來,將軍待我陸家子弟如親人一般,儀兒、績兒留在豫章,相信定能有所作爲,我心已安了。”
“在寵眼中,伯言和小績如自家兄弟一般,姑娘不必掛心。”高寵道。
話說到這裡,兩人不覺都頓住了,這些個客套的說辭是自已的心裡話嗎?不是。
但是,如果不說這些,又能說些什麼呢?
良久,陸緹拿出一個小小的玉瓶,道:“這是公主最後幾天的藥,將軍替我代交了吧,陸緹這廂告辭了,夜晚露寒,公主那裡有所不便,還望將軍代爲轉告。”
見高寵神色凝重,陸緹象是看透了高寵的心思,道:“方纔聽儀兒說,將軍在夜市遇上了故人的遺孤,看將軍現在的神情,定是在爲之前的舉動而懊悔吧,其實,將軍現在需要做的,不是糾結於過去的得與失,而是應該放寬心胸,看清這紛紛擾擾的天下大勢。”
稍頓了一下,陸緹又道:“只要是戰爭哪有不死人的,故爲帥者自當珍重。今諸雄紛爭,百姓離苦,這漢家萬里,何有一處無有爭鬥,將軍不過是區區一軀,如今憑着一已之力創出豫章這一片安寧已極不易。如果沒有將軍的北征,去歲兩淮的數萬百姓又不知會有多少流離失所,橫死野地,所有這些又都是將軍的功勞,望將軍切記。”
陸緹的這番話直刺入高寵的心中,這亂世之中,哪裡還有一塊與世無爭的土地,高寵現在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儘量的多收留些流民,供以抑食罷了,能做到這一切就很不容易了。
陸緹說要自已放寬心胸,看清這亂世,這充滿玄機的話是在提醒自已嗎?高寵不禁暗問自已。
陸緹說罷,施施然飄然而去,如同前番的離去一樣,這一次她依舊是行色匆匆,留給高寵的除了悵然外,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掛念。
至身世外的陸緹,行事總是這般與衆不同,對於高寵來說,她永遠是一個謎。
而在高寵心中,這一份掛念早已不止是單純的傾慕,更多的是渴求一種心與心之間知已般的交流。從這一晚起,伴隨高寵身旁的,是聰慧精明的慕沙,而滯留在高寵心裡的,卻是另外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