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的天陰冷而潮溼,並伴着不間斷的豪雨,這雨勢從七月底一直持繼到八月初,還看不出有半點停歇的跡象,在天地無比強大的力量面前,相互對峙的兩軍士卒所能做的,便只是尋找遮避風雨的帳蓬、屋檐,生一把火將溼淋淋的身子烤一烤乾。
我坐在漆黑的屋裡,聽着屋外淋漓的雨點敲打着窗棱,滴嗒——滴嗒,忽然一道閃電如豎直垂下的白煉掠過屋頂,耀眼奪目,我的眼前猛得一亮,然後是“轟隆隆——”的響徹天地的劈雷聲。
閃電過處照見桌上翻卷的書簡,那是三日前李通急送來的軍報,八月四日,零陵太守劉度在劉表使者王粲的遊說下,舉兵自立,同時,爲策應劉度,蒯越着向朗引一支水軍藉湘水逆流而上,在湘潭一帶登岸,猛攻我水路運糧之樞紐——衡陽,李通兵少,遭向朗、劉度兩路夾擊,只能堅守孤城,戰事極是吃緊。
行軍於江南,舟楫的重要性可比北地之馬隊,自長沙戰事以來,大批的輜重從衡陽順湘水運到長沙,衡陽漸漸取代攸縣,成爲我軍運送輜重的水路要道,若是失守則我軍之後勤補給不濟,必陷於彈盡糧絕之困境。
論起權謀,我與蒯越相比,差的不止是一個檔次,我本以爲憑持着一腔熱血,一股銳勇,一份豪氣就能指點江山,卻不知人心多變,今朝友,明朝敵,對面稱兄道弟,背後捅刀子的事古卻有之。
開戰之初徐庶曾向我諫議遣一得力之將駐守零陵,我卻以爲零陵深處我腹地,孤軍叛變事不可爲而棄之,現在零陵的背叛使我腹背受敵,狼狽不堪,便是徐庶這等智者也無計可出。
“寵帥剛剛歇下,將軍有事明天再稟——!”親兵在門外,壓低聲音,用小心冀冀的語氣說着話。
我費力的擡起頭,問道:“門外何事?”
“典軍校尉趙累將軍有事求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朗朗響起。
“是趙累將軍,快請進來?”趙累穩重謙讓,做事周詳細緻,軍中傷員救治、糧食配給、治安巡察等諸般事務幸有他與桓階奔走,否則的話我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寵帥,累有負重託,請降罪!”連日操勞使得趙累眼窩深陷,鬍子蓬亂,看上去完全不象二十來歲的人,倒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一樣。
我一陣心緊,道:“將軍何出此言?”
趙累道:“至今日,軍中存糧本可再支七日,方纔黃老將軍來取,我再三肯請,老將軍卻疑我私藏糧食,引兵劫了糧倉,餘糧皆爲縱兵所掠,身爲典軍校尉累有失職之責,故請降罪!”
趙累的話語中明顯帶着怨氣,我一聽糧倉被掠,不由大怒,這餘下的糧食是全軍救命之糧,黃忠怎可漠視軍紀縱兵劫奪。
“走!”我冷哼了一聲,披衣出門。
黃忠部就駐防在北城最突出的一段,那裡也是最先會遭到敵軍進攻的地方,作爲全軍之精銳,黃忠所部責無旁貸的擔起了重任,自圍城以來,黃忠部戰死者過半數,傷者七八,皆爲全軍之最。
我氣沖沖的與趙累摸黑行至城根,只要再彎過一條街,便可到達黃忠駐地,正行走間,忽見前面有軍士巡察,更有軍隊調動的跑步聲傳來,現在夜近深更,調動軍隊幹什麼,難道是敵軍乘夜攻城了,如果攻城爲什麼城頭無一點動靜?
我正疑惑時,忽聽到一人喊道:“快一點吃,別忘了出發時間!”
“是,將軍放心!”有軍士一邊往嘴裡塞了吃食,一邊應和着。
“親兵,把好路口,莫讓人給發現了!”那人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我這下聽出了問話的人正是黃忠的聲音,頓時氣往腦門上衝,劫掠偷吃軍糧已是大罪,黃忠卻還不知悔改,竟着軍士站崗防備別人發現,狂妄如斯實是可惡,即便他平日立下諸多戰功,也不該如此明目張膽的違犯軍紀,若不嚴加責罰,如何服衆?
這隻怪我平日裡太順着他了,黃忠這是持寵生驕,以爲在我軍中老子是天下第一,沒人敢動他半根毫毛,這還了得。
想到這裡,我再按耐不住,猛得一個箭步從黑影中衝出,大聲道:“黃忠站住,大丈夫行得正,坐的端,光明磊落,躲躲閃閃幹什麼,難不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怕被人看見?”
黃忠見我大驚:“我——!”
我環視一下四周衆人,厲聲道:“軍中存糧由典軍將領統一調配,豈能隨意亂動,汝等違反軍紀,縱屬下劫掠,今又乘夜偷食,罪實不可恕,我必按軍律嚴罰之。”
“請問黃將軍,劫掠軍糧當何罪?”
黃忠赤胸坦膊,高束頭髻,支吾道:“當斬——之罪!”
我聽黃忠回的如此坦白,怒喝道:“既明知,何又故犯?”
“寵帥慢來,且聽我一言。”
我循聲看去,卻是徐庶,挾長劍正從黃忠帳中走出,可能是飲了酒腳步有些個踉蹌,不用說定是在黃忠處飽餐了一頓,我冷冷的道:“元直有何話說,若是爲黃忠求情的話,還是請自重吧。”
徐庶近前,臉色潮紅,朝我深施一禮,大聲道:“我非爲黃忠求情,乃是率衆人向寵帥辭行耳,今夜踏中,我將與黃老將軍率死士往敵營,我等此去以身赴死,只求取蒯越之首級,以報寵帥知遇之恩,此爲幸也!”
這是徐庶第一次喊我寵帥,在這之前,他一直喚我“少衝”,他這麼一說就象是要與我決別一般,夜襲敵營,這不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嗎?
我大驚失色,顧不得再斥責黃忠的劫糧之罪,連忙一手抓住徐庶的衣袖,一手挽住黃忠的腰帶,道:“汝二人爲我之左膀右臂,此去敵營凶多吉少,要是有個閃失,長沙何人可守?”
徐庶長嘆道:“今糧已盡,若不如此一博,只能坐以待斃!”
“戰國時齊國壯士田橫亡,賓客三百皆自刎而死,士爲知已者死,豪傑英雄敬慕之,今我等去,若成則功勳標炳,若敗則成仁取義,無所懼也。”黃忠大聲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昔燕太子丹送荊軻刺秦之時當如是,今有寵帥夜送我等,心足矣!”徐庶慨然道。
燕趙多悲歌之士,吳楚有輕狂任俠,我掃視四下,見黃忠屬下將士個個皆赤裸上身,手持短刀,臉上神情義無返顧,心中一陣激動,豪氣頓生,誰說江東無血性之男兒,哪個又言南人貪生怕死,能捨生取義者,非在其身軀之魁梧,而在其心胸氣度之廣闊。
“好男兒——,只是衆兄弟既舍死劫營,何不邀我同去,難道是看不起我嗎?”我雖因機緣湊巧成了一軍之帥,但年輕的我與他們一樣,渴望着戰場上的勝利,嚮往殺敵立功的機會,此時此刻,我再無抑制不住心中激動,舉步登臺大聲道。
“寵帥乃全軍之統帥,肩負重責,不可輕易涉險!”徐庶諫道。
我大笑,決然道:“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寵出身於布衣,知不能給將士以富貴榮華,故自舉事以來,每遇險阻,必親率士卒與敵戰,未曾殆也,今城之將陷,那就讓我與大家生死與共吧!”
“生死共,悲歡同,若凱旋,再飲醇酒賀之!”黃忠擲碗於地,大聲道。
“親兵,快將烈焰牽過來,趙將軍,城中事務暫交與汝與桓太守了,若此戰不利,汝率軍民往攸縣、桂陽撤退!”
說罷,我一把接過親兵手中的馬繮,一抖繮繩飛身上馬,此時黑夜漆漆,寥無星晨,除了城上偶爾閃動的火把外,再無其它的亮光,黃忠與我走在頭裡,徐庶押後,襲營的隊伍迅速向城門口遁去。
我看着整齊劃一行進的將士,心中在默默的禱告幸運之神的眷顧。
“寵帥可在!”正這時,忽見得後面城中遠遠的燈火閃動,有一人邊走邊高喊。
後陣的徐庶應道:“正在此處。”
燈火漸近,我停下身,轉頭看去,見是桓階跑得氣喘噓噓,桓階一見到我,大聲道:“寵帥,我們有救了,李通將軍先差斥候來報,八月十日,甘寧將軍、陸遜將軍和慕沙公主率軍回師荊南,大破衡陽之敵,斬首千餘,敵酋向朗、劉度分別向安縣、零陵潰散,援軍預計可在二日後抵達長沙城外。”
“伯緒,你說什麼?”
我有些不相信自已的耳朵,這一個月來我已習慣了一個又一個的噩耗,象這樣的好消息是從天下掉下來的一樣,怎會恰好能砸到我的頭上,桓階是在寬慰我,還是我在做夢?我愣在哪裡,一時回不過神來。
桓階一臉的興奮,大聲叫道:“寵帥,這是真的,援兵到了!”
援兵來了,援兵終於來了,在苦守長沙近二個月後,我終於等到了甘寧、慕沙平定廬陵、回師荊南的好消息,就在我幾乎絕望要放棄的時候。
……
不止是我,黃忠、徐庶和趙累,所有的士兵都爲這消息所鼓舞,沉浸在喜悅之中,即使是在未來的兩天時間裡,他們不得不餓肚子也無所謂,是啊,是付出艱苦努力獲得的勝利相比,肚子又算得了什麼呢。
沉默了許久的將士們爆發出陣陣的歡呼聲,叫喊着,擁抱着,併發泄着,他們飛奔着衝進面前的房舍,把好消息傳遍城中的每一個角落,是啊,這樣的喜悅應該讓大家都來分享,這二個月來絕望一直伴隨着我們,現在我們終於可以擺脫它了。
“你方纔說,陸遜也來了?”待回神來了,我細想桓階的話,才忽然發現自已漏問了一個重要的情況。
桓階笑道:“是啊,那書簡上就是這麼寫的,我看是文達親自寫的筆跡,不會有錯的,至於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甚清楚,只能待兩天後再問了。”
自甘寧、慕沙走後,我只在七月中聽到甘寧軍受阻於廬陵的消息,往後由於長沙與後方的聯繫時斷時續,加之戰事吃緊,一直未有消息傳來,甘寧、慕沙此次能與陸遜一起來援,說明費棧的叛亂已經平定了。
費棧叛亂隔絕了長沙與豫章的聯繫,回想起來,我率軍離開豫章的時候,陸遜還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還在新開辦的天威學府裡學習呢,怎會突然引兵趕來救援,豫章定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費棧的叛兵究竟是如何平定的,太史慈、顧雍、華歆等人現在怎樣了,豫章的百姓現在生活的安不安定等等,這一大堆的疑問我只能等陸遜來了一一解答。
八月十一日,蒯越在得知圍困衡陽的劉度、向朗敗訊後,知事已至此,不可再戰,爲免遭更大的潰敗,蒯越起各路兵回鎮孱陵—漢壽—巴邱一線,並令魏延在後掩護全軍撤退。
八月十二日,甘寧、慕沙率援兵一萬進抵長沙,至此,長沙之戰以蒯越近十萬南征大軍再度無功而返結束,不過對於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事而言,對陣的雙方卻都是失敗者,長沙這座南疆名城因爲連綿戰事而再度荒廢,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元氣,而荊州牧劉表在付出近二萬人死傷的慘重代價後,收穫的卻是一顆無法下嚥的苦澀果實。
這一天,碧空如洗,萬里無雲,難得的好天氣,是近半個月來不曾有過的,我領衆將等在南門,不多久見前面塵土飛揚,黃忠遠遠的一見到甘寧,忙衝了過去,急跳下馬背,撲過去猛擂了一通老拳。
“興霸,可想死老哥了!”
甘寧大笑:“漢升背城破敵,威風八面,寧千里之外即有耳聞啊!”
“昔蒯越已退,若是再戰,我與興霸各統一軍,定能殺敵一個聞風喪膽、血流成河!”黃忠豪氣沖天。
甘寧、黃忠先前同在帳下聽令時,互不服氣,這次分開了二個來月,彼此間竟親熱的很,好象多日不見的老朋友一樣,看得我與徐庶直搖頭不解。
衆人說說笑笑,將甘寧、慕沙接進城裡,我一路之上四下張望,見慕沙一直跟在隊伍的後面,一本正經的目視前方,便也放慢了腳步,慕沙這一次一身白衣,勝雪奪目,如嬌豔的海棠透着沁人的芳香,我靠過去,深吸了一口氣。
“做什麼?”慕沙嗔怪了一聲。
“聞一聞味道解解饞!”我道。
慕沙笑道:“你是不是餓了二天肚子餓暈了,我又不是什麼可口的飯菜?”
“說錯了,我不是隻餓了二天,從你走的那天算起,我可是整整餓了一個多月了!”我一本正經道,分離了這些日子,又初嘗新婚的jin果,哪能不想,不愛,不羨。
慕沙白了我一眼,臉上一紅,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轉開話題道:“我聽文達說長沙守得艱苦,可是遇上什麼勁敵了?”
我嘆了口氣:“別提了,差一點就見不到你了!詳情晚上我一一細說給你聽,對了,伯言不是和你們一起來的嗎,怎沒見着他?”
慕沙道:“小遜往零陵追劉度去了,過兩天就會過來的。”
我急道:“伯言年輕,劉度狡詐,你怎讓他一人追趕,萬一……。”
慕沙笑道:“放心,小遜少年英雄,連費棧的三萬叛軍都被他幾下子給收拾了,更別說劉度這條小蟲了?”
建安二年八月十四日,陸遜率精兵二千破零陵城,擒下叛將劉度,並降其衆,至此荊南一帶戰事始歇,我聞之大喜,即拜陸遜爲奮威都尉,授裨將軍職,統領部曲一千,時陸遜年方十七。
從陸遜那裡,我終於得到了豫章的消息,華歆怕我擔憂,還着陸遜帶了一封信來具陳詳情。
自我領兵走後,在華歆、顧雍、倉慈等人的輔佐下,屯田養民之策在全郡得到進一步的推廣,靠近湖區的鄱陽、海昏、上繚一帶更是成爲了魚米之倉,百姓安居樂業,境內賊患漸息,引得江淮之士競攜家南渡相投。
但是,豫章的富庶能給百姓帶來安寧,但也引來了羣狼的窺伺,江東孫策因境內山越宗賊作亂,急舉兵征討,尚抽不出空來對付豫章,加之我以太史慈、朱桓重兵鎮守着石印山要塞,所以尚能唯持一個不戰不和的狀態,其間孫賁弟孫輔欲舉兵爲兄復仇,皆爲丹楊太守吳景所阻。
而處於北線的彭澤就沒這麼幸運了,甘寧主力調走後,彭澤水軍由新來投奔的琅琊人徐盛統領,徐碾兵少,所部僅五百人,舟船十餘艘,江夏黃祖、皖城劉勳欺盛兵少,屢派兵士搶劫襲擾,屠戳百姓,故沿江一帶民多南遷,三月春,黃祖子射,率數千人順江而下攻彭澤。盛當時手下吏士不滿二百人,與黃射相拒擊,傷其吏士千餘人,已乃開門出戰,大破之,祖、勳始大驚,絕跡不復爲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