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蒼蒼的山巔後面露出來,最初的幾道光芒的溫暖跟即將消逝的黑夜的清涼交流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種甜美的倦意。
淡淡的清清的霧氣,潤潤的溼溼的泥土氣味,不住地撲在臉上,鑽進鼻子,秋瑾深深地呼吸着,驅除着倦意,振奮起精神。
七八天,在普通人的一生中不過短短一瞬,但對某些人卻至關重要,或者是銘記終生,或者是命運轉折,或者是滌盪煥新。而對秋瑾來說,這就是她人生的轉折,從革命向革命的轉變。
前一個革命是之前的思維認定,後一個革命則是新的認識、新的感悟。雖然還不是完全理解,但對於以前的思想卻是重大沖擊,重大撼動。
爲此,秋瑾願意去戰場衝鋒陷陣,與象徵滿清朝廷的敵人作血拼廝殺,而不願繼續在迷茫和矛盾中掙扎。因爲,不管理念如何,革命軍正在旗幟鮮明地向滿清發動進攻,正在與敵人戰鬥,正在動搖着滿清的統治。
而身爲一個女人,想要在革命軍中成爲戰士是很困難的,只有在葛智初的幫助下,只有參加了醫護隊,秋瑾纔有機會親臨戰場,與革命軍一起百里奔襲感恩縣(現東方市)。
感恩縣位於瓊州南部,隸屬瓊州府,作爲清軍圍剿革命軍的南部據點,有三個巡防營在此駐守,並且不斷地向這裡囤積物資。
李準要先佈局要點,建根據設大網;革命軍則要趁敵未準備完畢,擊破敵一點,撕破這張將是四面來攻的大網。
因爲廣東水師的運輸船隻不足,李準便委託陳文強的輪船公司幫助運輸兵員和物資。這無疑使情報盡爲陳文強所知。感恩、瓊海、瓊崖、崖州,這四個要點的清軍數量、裝備情況。通過聯絡渠道,全爲革命軍所掌握。
商議、研究之後,革命軍出動一千餘人,偃旗息鼓,秘密出動,星夜急行。繞過白沙、昌江,直指感恩縣。
從人數上看,敵我雙方旗鼓相當,但從戰力上比較,有了實戰經驗的革命軍則勝出巡防營一籌,更不用說士兵的精神和意志了。
二百多裡的急行軍,沿途雖然沒經歷過什麼戰鬥,但也讓秋瑾學到了很多東西。當初她還疑惑,既是革命軍。怎麼不把辮子都剪了,以示與清廷勢不兩立?現在她明白了,有化裝成巡防營的前衛開路,這次奇襲便少了很多麻煩。而她當初的那種比較慷慨激昂的做法,顯然是激進有餘,策略不足,眼光似乎有些短淺了。
還有行軍對秋瑾的感觸。那真是說走就走,說停就停。要安靜時鴉雀無聲,要就地隱蔽時。哪怕是趴在污水馬尿裡,也要一動不動;急行時連飯也顧不上停下來吃,手裡拿着乾糧,邊走邊往嘴裡塞……
令行禁止,千人如一人,這纔是強軍之範啊!想到同盟會的鬆散。會員的各行其是,秋瑾不禁暗自搖頭。怪不得復興會幹得風生水起,怪不得復興會門檻高,人家有底氣、有原則,可不是上趕着求你加入。人家要挑、要選,優者來,劣者卻不看在人家的眼裡。
就這樣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便足以說明覆興會的深謀遠慮。如果說從萬寧起義時才組建,這麼短的時間根本就達不到這個程度。
“秋姐。”一聲呼喚打斷了秋瑾的思緒,救護隊隊長徐慕蘭走了過來,表情嚴肅地說道:“戰鬥快要開始了,咱們要集合做好準備。”
“我知道了。”秋瑾站立起身,將醫藥箱背在身上。
“第一次上戰場吧?”徐慕蘭臉色緩和下來,關切地叮囑道:“不用害怕,咱們是跟在後面救治傷員,沒有太大危險,就是鮮血淋漓的場面需要適應一下。”
“我不怕血腥,甚至不怕自己流血。”秋瑾挺了挺胸,目光很堅定。
救護隊一共十個女人,還有三個男軍醫,其中來自國內的有五人,其餘都是海外發展的華人華僑,以及香港實踐女校的學生。而徐慕蘭出身於愛國女校,是復興會成立後第一批發展的會員,雖然年輕,但資格挺老,在瓊州基地受訓的時間也最長。
徐慕蘭讚賞地點了點頭,領着秋瑾向集合地點走去,邊走邊說道:“你想扛槍打仗,做一名革命戰士,這很好。但現在條件還不成熟,醫護人手又缺,你先安下心來學習救護傷員,這也是革命工作嘛。況且,我聽說總部亦有成立婦女部,甚至建立女子革命隊的打算,想到戎裝披掛、佩戴着長短槍,威風凜凜的巾幗女兵,連我都爲之心動呢!所以,咱們現在好好表現,到時候一起去報名,好不好?”
“要是真的,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秋瑾眼睛一亮,興奮地說道:“中國婦女早應該奮然自拔,參加革命鬥爭,在民族解放事業中建素手之功。”
徐慕蘭愣了一下,用異樣的眼光看着秋瑾,旋即笑道:“我聽說過秋姐的大名,沒想到學識真的這麼好。要我看,當女兵實在是太屈才了,你應該在會中擔任婦女幹部。”
“我哪行啊,到現在我還不是會員呢!”秋瑾謙遜地搖了搖頭,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些許遺憾。
“那現在可是好機會。”徐慕蘭提醒道:“在戰場上表現突出,或者立功,便很容易被吸收入會。若在平常的環境中,可是要考察觀察一番的。”
“真的?”秋瑾得到了再次的肯定回答後,突然又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沒做好加入復興會的心理準備。
………
戰鬥的打響是突如其來的,這是對感恩縣的清軍來說。完全沒有預警,完全沒有防備,剛剛在城內的軍營中起牀,連飯還沒吃,槍聲便在東門爆豆般響起。
十幾名精悍的戰士經過化裝。挑擔背柴混在入城的百姓之中,在城門下突然暴起發難,抽出短槍猛烈攻擊把守城門的清兵,幾分鐘之內便控制了城門。等到清軍大隊從兵營開出,沿着街道急援東門時,當頭迎接他們的是一挺噴吐着火舌的馬克沁機關槍。以及上百條步槍射出的子彈。
在當時,機關槍是比火炮更嚇人的武器,機關槍掃射起來,子彈密集如雨不說,還比火炮更加運作靈便。而巡防營清兵,別說裝備,就是連看也沒看過機關槍是個什麼樣子,屠殺起來又是多麼殘忍霸道。
掃射,掃射!清兵在彈雨中扭曲。在血肉橫飛中栽倒,屍體枕籍,血流長街。不僅增援失敗,回奪城門落空,僥倖未死的清兵更是被嚇破了膽,在革命軍如雷霆般的吶喊衝鋒中倉惶逃竄,把恐慌驚惶帶向城中各處。
革命軍吶喊着衝殺,追擊着。在縣城裡與清軍展開戰鬥,不斷壓縮着清軍的生存空間。很快。槍聲便在四處響起,放眼望去,整個縣城幾乎到處都在戰鬥,但勝利的天平已經向革命軍傾斜,戰鬥迅速由東向西推進。
馬蹄聲、腳步聲、喊殺聲、驚呼聲、槍聲,在縣城裡響成了一鍋粥。革命軍的人馬沿着街道奮勇衝殺。制高點一個個被佔領,一條條街道被控制,打得熱鬧,卻並不激烈。遭到突然襲擊的清軍,不僅指揮不力。而且疏於防範,。機關槍掃射的恐怖正在迅速擴散,頑強的抵抗幾乎沒有。
十字路口,雙方的廝殺在這裡稍微激烈了一些。雙方頻繁的射擊着,不時還衝對方吼上幾句。“噠噠噠……”機關槍被擡了上來,向着頑抗的清軍猛烈射擊,爲革命軍提供着火力支援。
在革命軍迅猛的攻擊下,前面的敵人被打得慌忙後退,後面的卻停不下腳步,結果和前面的人猛烈的撞在一起,敵人中彈後的慘叫聲和驚慌失措的怒罵聲響成了一片,陷入了混亂。
“完了,完了。”一個清軍將領驚惶地後退,卻在嚎叫着要手下繼續抵抗。突然,他的腦袋被飛過的子彈劃了個大口子,鮮血糊住他的眼睛。
數顆子彈飛來,這個軍官撲通摔倒,身下的血很快便聚集成泊。
“繳槍不殺,降者免死!”四下的喊聲擊碎了清軍抵抗的意志,在兇悍的打擊下,有的敵人舉手投降,有的敵人逃出了縣城。
激烈的槍聲漸漸稀疏,革命軍已經控制了全城,城裡還有零星的槍響,但已經無關大局。
以有備擊無備,革命軍的人馬不僅有了實戰經驗,而且裝備也勝過了巡防營。再加上隊伍裡配備手槍的也較多,在狹窄的街道戰中,連射對單發,正好能發揮威力。而巡防營的人馬卻還未經歷過如此激烈的戰鬥的考驗,倉惶之下,此戰的結果用腳想都能想出來。
槍聲還未停歇,秋瑾便隨着救護隊踩着屍體和血漬進了縣城。搜尋、救治傷員,她們在四下的槍聲中緊張地忙碌着。
街道上一片狼籍,血漬殘肢隨處可見,廝殺之地慘烈而血腥。巡防營清兵的屍體在一片狹小的區域內交錯疊放着,以至於讓人沒有地方下腳。
秋瑾的目光突然停在了一具遺體上,這個小戰士胸前有兩處彈孔,雙目圓睜,手中還死死握着一杆長槍。
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犧牲在了革命的戰場上,秋瑾蹲下身子,輕輕合上烈士的眼睛。這是那個十天前給她登記的小文書,她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這就是革命,不光有激情四射的鼓與呼,還有光榮勇敢的獻身。秋瑾知道,這以後的日子裡,這種悲傷和痛苦將會不斷的出現。滿腔熱血消失之後,剩下的就只有悲傷和痛苦的回憶。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要加入復興會,她要做民族祭壇上的一員,就象這個年輕的戰士。
但戰爭不需要眼淚,特別是對於正規部隊。不是冷酷無情,而是見慣了生死的他們,已經是一副鋼鐵的心腸,只會有短暫的傷感,並且會很快把悲痛化成仇恨,在戰場上盡情地發泄給敵人。戰爭中的任何部隊都差不多如此,沒有整天愁眉苦臉、哭哭啼啼的軍人和隊伍。
不斷有士兵端着槍、挺着刺刀從身旁大步跑過,奔向戰場,奔向槍聲最激烈的地方。
秋瑾將烈士的遺體拖到路旁,輕輕合上他的雙眼,轉身奔向前方。只是眼睛發酸,視線有些模糊,只有革命軍戰士系的紅巾象火焰般閃動,引領着她的腳步,前進,前進!
……
外面的喧囂、吵鬧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對阿貓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此時,他以一種十分舒服的姿勢坐在地上,雖然這個閣樓狹小而骯髒,但他不在意。經歷加鍛鍊,使他處在任何環境中,都有很好的適應能力。
他將雙手的手指伸直,掌心向着自己,凝視着手掌和手指,研究着紋路。手指屈伸着,一點滯礙的感覺也沒有,讓他感到滿意。
樓下的梆子聲急促起來,象是買賣人焦躁的敲擊。阿貓翻身而起,用手挪開倚在牆上的一塊木板,出現了一個可供槍口伸出去的孔洞。慢慢將槍口伸出去,阿貓略微俯身向前,將眼睛湊在瞄準鏡上。通過瞄準鏡,他看到了對面三百米外的總督衙署。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開道的銅鑼聲似乎都能聽見,在旗兵和衙役的護衛下,新任廣州將軍景澧的官轎出現在瞄準鏡的視野中。
阿貓雙手把得很穩,從瞄準鏡中看出去,“十”字的交叉在緩緩移動,尋找着目標。
落轎,走出,景澧很威嚴地掃視了一下週圍,不緊不慢地邁步上了臺階。他是滿人,他是廣州將軍,即便是總督張人駿也要敬他三分。
阿貓屏住呼吸,輕輕釦動了板機,步槍輕輕後座了一下,子彈已經飛了出去,帶着熱量鑽進了景澧的後背,經過處理的子彈在這個傢伙的體內失衡翻滾,攪碎了他的內臟器官。
阿貓迅速後退,將木板重新擋好,把活動槍托拉下來,和槍身一起放進了旁邊的箱子中,然後合上箱蓋,提着箱子,快步走了出去,下了閣樓。
面對等候接應的會員,阿貓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箱子遞了過去,轉身快步出了院門,七拐八拐,消失在廣州城的小巷之中。
沒錯,他現在就是陳勝,就是復興會第一殺手,他射出一槍,擊中目標,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