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九零零年,北辰初到西貢時,結識了法國銀行買辦華僑曾錫周、馬培生及僑商李竹癡等人;一九零二年,北辰利用赴河內參觀博覽會的機會,組織了興中會,但人數極少;一九零五年冬,北辰偕黎仲實、胡毅生、鄧慕韓等再次來到西貢,原以爲有了基礎,組建河內同盟會、籌集起義資金會比較順利,但事情卻不如預期順利,甚至可以說是大失所望。
對於北辰,他缺乏的是耐心細緻認真踏實的工作,可以說,他建立了興中會,卻從沒好好地進行組織領導。歷史上的同盟會呢,差不多也是如此,實務的工作基本上都是黃興、宋教仁等人在苦幹。而歷史上同盟會的十次起義,只有一次他短暫親臨,也就那一次踏上了國土。他和同盟會其它人也一直很疏離。甚至辛亥革命的時候,都是一個人漂泊到不知何方。
成年累月地在海外奔波,籌集資金,購買軍火,然後組織起義,密謀行刺,如此等等。差不多構成了北辰前半生的革命主線,他的足跡不在江湖之間,卻是遍佈全世界。
這個弱點或缺陷,使北辰在河內打下的薄弱基礎沒有什麼作用。就象檀香山根據地被保皇派攻破一樣,數年之間,復興會已經在河內紮下根來,並且在華僑當中形成了難以動搖的根基。
堤岸爲越南華僑聚居區,北辰在西貢住了一兩天後即赴堤岸,本以爲會得到華僑的熱烈歡迎,與舊識相見甚歡,成立同盟會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而北辰等人沒有想到,雖然有僑商李竹癡出面熱情地接待他們,卻是本着盡地主之誼、款待故友的心思。在酒宴上。李竹癡委婉地向北辰說明,此地已有復興會支部,有機關報,有會議場所,連北辰的舊識曾錫周、馬培生都已經加入,成爲了復興會的會員。
酒熱心冷。北辰卻不想輕易罷休。復興會雖然成立得比同盟會早,但他們的綱領和宗旨溫和軟弱,既沒有排滿激進,更沒有什麼能叫得出名號的革命家。最近是重磅推出了宋復華,但只有他——孫逸仙才應該是被全國各地的革命志士公認爲革命領袖。
“吾四萬萬人之代表也,是中國英雄中之英雄也!”
“孫逸仙者,近今談革命者之始祖,實行革命者之北辰,此有耳目者所同認……則談興中國者。不可脫離孫逸仙三字。”
“第一之孫起,當有無量之孫以應之,有孫逸仙而中國始可爲。”
無論是報紙,還是個人,對他的讚頌難道是假的?他是首倡革命者,他提出了三民主義,他才應該是革命的旗幟。革命者自然要聚集在這面旗幟下,奮然搏鬥。直到推翻封建王朝。
“復興會頗有財力,《光明報》發行之初。並不足以贏利,但期期皆出,並不停刊。”李竹癡說着自己的判斷,也是委婉的勸諫,“且復興會並不以籌款募資爲主,甚至成立旅越華人公會。對底層生活困難之僑胞多有接濟幫助。公會又僱請洋人律師,爲華僑打官司、爭取應得之權益。前些日子,復興會會首宋復華訪問河內,又至此與華僑暢談宣講,信心滿滿地要在十年內推翻清廷。華僑們十分振奮。認購債券亦很是積極。時隔甚短,若想再籌款募資,恐怕有些困難。”
復興會很有錢,復興會這一兩年來一直在宣傳革命、穩固根基,復興會爲華僑辦了實事,復興會得到了華僑的支持,復興會發行了債券並得到了華僑的積極認購……
李竹癡的這番話不長,卻包含了很多信息,中心思想也很明確,復興會根基已固,在華僑中的影響已成,想要再成立什麼革命團體,想要籌集資金,已經相當困難。
“兄弟此次前來,承蒙李君等如此熱心接待,兄弟實是感佩莫名。我實在擔心沒有什麼能夠不辜負諸君歡迎的盛意,但不得不獻兄弟見聞所及,將救國方針告之華僑,我想也是諸君所高興聽聞的。”北辰還是決定盡力一試,他不相信數年前打下的基礎就這樣灰飛煙滅,“復興會也是革命團體,與同盟會的大目標是殊途同歸,想必不會以卑劣手段進行破壞,甚或有更過分之舉吧?”
“先生執意如此,倒也不必擔心復興會的敵意舉動。”另一位僑商劉易初開口說道:“復興會在先生抵達西貢後,便曾在報紙上有過表態,對先生的革命精神有頗多讚譽之詞,但也明確地說明,志同道不同,兩家自可獨樹一幟,互不干擾。”
“互不干擾?”胡毅民皺着眉頭,不悅地說道:“說得好聽,誰知道他們暗中是如何佈置的?發行債券,他們已經從華僑身上撈了不少,又有多少華僑身家豪富,能爲革命再次出資?”
“的確有些困難。”李竹癡略有些不滿,但臉色如常,緩緩說道:“認購復興會債券的也多是底層僑胞,豪富者甚少,或者是匿名認購,預留後路,所募款項也不是很多。倒是保皇黨,頗多豪富者支持,這其中原因想必先生也知道。”
復興會不缺錢,自然是有陳文強的暗中支持,以及復興會的組織宣傳、自己經營。而保皇黨呢,因爲人們觀念的傳統,籌款也是很順利。
保皇黨籌款的辦法主要是拿着莫須有的“衣帶詔”作號召,並利用很多清朝官員穿戴的袍褂靴帽,在華僑中賣官騖爵。據說三品官以下的爵位,他們都有權封贈。封贈官階的大小,按你捐款的多寡來決定。
參加並支持保皇黨的華僑中,多是屬於上層,他們手上都握有比較多的財產。他們參加保皇黨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希望有朝一日,保皇黨在清朝掌握了大權,能夠得到一官半職;另一個是將來回國探親時,可以穿起官袍頂戴,炫耀鄉里。
爲了這些目的。這歇僑富商拿出不少錢給保皇黨,換取了清朝的官服靴帽,有的還穿起清朝的官服袍、褂、靴、帽,耀武揚威地拍起照片來。
而華僑中層人物對革命不表示反對,但思想上有顧慮,不敢公開地出來支持。他們覺得清朝雖然應該打倒。但推翻清朝這件事總是大逆不道,是“造反”。要是清朝打不倒,將來回到祖國,難免有生命之憂。所以,最能夠接受並支持革命的多是華僑下層羣衆。但是他們一天到晚忙於生活,不能在經濟上給革命以很大支持。
這種情況也不是北辰初次見到,復興會也面臨同樣的問題。但復興會以宣傳、發動爲主,倒不是把籌款放在首位,對於華僑下層的熱血青年。反倒是更爲歡迎,不斷吸收他們入會,不斷補充進革命軍中。
“這些情況我早已預料到的,沒有什麼。人家不瞭解革命道理,責備兩句是不足怪的!”北辰停頓了一下,猛地揮了下手,說道:“華僑中下層人物爲數最多,但經濟情況一般較差。所處地位,多不受人重視。但我們不能用這種估計去看待下層的僑胞,他們的力量是不可輕視的。泥土下面,我們往往可以找到寶貝啊!”
北辰在海外,曾挨家挨戶地去找人談革命道理,以這種方式來進行宣傳鼓動。對此,有些僑胞表示贊助。也拿出些錢來支持;但不少人表示冷淡;有些聽了之後,則嗤之以鼻,甚至予以嘲笑;有些則乾脆拒絕北辰去訪問。所以,北辰對各種可能遇到的情形,心裡多少都有些準備。
“先生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劉易初感慨地說道:“底層僑胞卻是最爲熱情。最爲積極。便說那瓊州的萬寧起義,旅越華僑亦有參加的。前些日子回來了三人,便是真刀真槍上過戰場。其中那個叫阿水的,腿瘸了一條,卻更精神了,在復興會支部還當了個官兒。”
“是啊!”李竹癡點頭贊同,說道:“本來大家並不知道究竟,等那宋復華來訪,大張旗鼓地給他們頒發勳章、獎金,他們可就一下子成了英雄。那個阿水,成天把勳章掛在胸前,瘸腿倒成了大家眼中的榮譽,惹得更多的年輕人都心熱了。”
北辰沉默半晌,終於是慨嘆一聲,“厲害,復興會的實力如此雄厚,籌劃如此周詳,令人驚歎啊!
想到同盟會成立至今,雖然已經有數百之衆,但卻一直沒有穩定的資金來源。連機關報《民報》也是苦苦支撐,勉強沒有斷刊。在北辰的設想中,要在南洋建立支部,發行報紙,還是要說服爭取當地富商來出資。可看人家復興會,已經在河內、新加坡、吉隆坡、檳榔嶼、曼古等地生根立基,報紙刊物、活動場所一應俱全,這讓北辰不由不生出幾多感慨。
“先生首倡革命,天下聞名,若是能與復興會聯合,領袖當無旁落。”李竹癡委婉地勸道:“同盟會與復興會的綱領宗旨,雖有差異,但似乎也可彌合。比如這平均地權,若改成耕有其田,也無妨吧?”
“歐美各國,善果被富人享受,貧民反食惡果,總由少數人把持文明幸福,故成此不平等的世界。根源何在?就是因爲沒有解決土地問題。平均地權即是解決社會問題的第一步,我們應該高瞻遠矚,不但解決民族、政治兩大問題,還必須把將來最困難的社會問題亦連帶一起解決了,以便把我們國家建設成爲世界上最良善富強的國家。”北辰斷然否決了李竹癡的善意提議,“平均地權”這一綱領,是他因襲中國固有的思想、吸取歐美社會現實的教訓,於一九零三年提出的,他堅決不肯放棄它。
其實,在同盟會成立之初,好些人士對“平均地權”也是反對或不理解的,但北辰的堅持,他的的理想、激情和理論,還是使大會通過了他提出的“四綱”。
而更重要的卻是北辰並不認爲李竹癡所說的領袖不旁落會成爲現實,從復興會一直以來的態度和表現來看,這個革命團體顯然是要獨樹一幟,不會臣服於某個人或某個團體。對於革命的理解,復興會也有自己思想和籌劃,這都與北辰是難以相融的。
換句話說,復興會從始至終也沒有邀請北辰加盟的表示,甚至連試探都沒有。這讓北辰頗有疑惑的同時,也生出了不滿。
既然復興會已經推出了自己的領袖——宋復華,顯然是要與北辰一爭長短,在公衆面前重新塑造一個大革命家。對此,北辰倔強的性子又上來了,他偏要與復興會比一比,看誰還是革命的主導,誰的革命理論和道路更正確。
對於北辰的這些複雜心思,李竹癡和劉易初等人當然不能猜透,他們只是覺得北辰未免太固執了,綱領和宗旨變一變又有何妨?如果真的能與復興會聯起手來,豈不是兩全齊美的好事?
“易初兄,你的昌記商行能否暫時作爲同盟會的通訊機關?”北辰和顏悅色地對劉易初說道:“革命一途,志同道不合,復興會幹他們的,同盟會幹自己的,互相促進,也未嘗不能掀起革命的。”
劉易初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雖然他不看好同盟會在越南的發展,但礙於情面,他卻是不好拒絕。
“先建立起同盟會支部,宣傳、鼓動、籌款、策劃起義,只要義旗高舉,打出聲勢,革命影響便是轟動性的。”北辰象是充滿了自信,激昂地說道:“粵、桂、滇三省最有可爲,尤其是廣東,民間反清力量最是雄厚強大。等支部建立起來,我要廣走南洋,於各地設立同盟會支部,發展壯大革命力量。”
李竹癡等人連連點頭贊同,卻覺得復興會已佔先機,宋復華已經在遊歷南洋,北辰如此做,未必會有很大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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