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清夜走過去收起了那塊屏風,又沉默地走回了彌川身邊。
藉着點點星光,畫屏上的一切都那樣真實,耳邊有溪水捲起浪花的聲音,大槐樹的枝葉茂密,而老婦人蹲在河邊洗着衣服。浮橋上的兩人攜着手,漸行漸遠,消隱在了徽州山水深處……這畫面,溫柔了時光。
彌川聽見安清夜低低地說:“這世界上,多一份愛,多一份廝守,也比恨和分離好啊……”
六
羅嘉是在一間嶄新的旅店醒來的。坐起來的時候,她第一眼看見了自己的素描。
“是什麼時候畫的?”她喃喃地問自己,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羅嘉,吃早飯啦。”彌川快活地推門進來,“餓不餓?”
“這……是在哪裡?”她還有些發矇。
“亨特’S驢友客棧。你發了燒,什麼都不記得啦?這是我們住的地方啊!”
彌川看着好友吃着早餐,心底有一個問題已經困擾她很久了……爲什麼昊仲南說樞府瓷中的秘密能使“元朝統治絕不會長久”呢?
手機上的電子圖書館存着完整版的《元史》--全書共二百一十卷,她該從哪裡開始找?
“至元二十年……”彌川嘟囔着唯一的線索,搜索到《世祖本紀》,“……那顏從帝徵西川軍於釣魚山,戰有功,帝親飲以酒,賞以白金、珍瓷,封樞密使。後那顏叛,至元三十年,歷十數年方止息。那顏俘,嘆曰:珍物誤我,大悔之。”
“珍瓷?”彌川隱約明白了什麼,翻開手邊的《浮樑瓷局陶錄總說》,尋到“軼聞”一頁:元樞府瓷極品者,純白,薄如琉璃。細觀之,有幻象如雲翳,顯心底所思所欲求,似隱似現。
如醍醐灌頂,彌川這才明白原來那位老人教昊仲南在那些上供的樞府瓷中注進了最最隱秘的東西--每個人心中的慾望。
皇帝將那些瓷器分賞給樞密院的大將們,那些將領卻會在樞府瓷中看到更多權力與野心,進而引發接二連三的叛亂,自然會導致元朝根基不穩。這也解釋了,爲什麼武力如此昌盛的蒙古王朝,最終卻只在中原統治了不到百年。
彌川不由有些悵然,王朝起落,翻雲覆雨等閒間,原來只是緣起於那一片薄薄的瓷器……
有人敲門。
安清夜從門口探進頭來:“小淘仔呢?我帶了玉米腸給它。”
哐當--飯碗掉地的聲音。不用回頭,彌川就知道是好友的“被帥哥吸引症”又犯了。
她撓撓頭:“小淘仔差點被烤成肉乾,尾巴還禿了一截,現在還在憂鬱呢。”
而身後的羅嘉撲上來就問:“帥哥,我能幫你畫幅素描嗎?”
林彌川看着安清夜驚恐地摔門而去,忍不住哈哈大笑。
過了很久,安老闆發了短信過來:“下次帶你們去個地方吧,水靈靈的很滋潤,能讓小淘仔把皮毛養回來。”
“嗯?是哪裡?”
“洛陽,龍門石窟。”
一
“我想要找一個人……不,確切地說,是一張臉。”
對座的客戶微微笑着,從容地說。
這是安清夜第一次帶着林彌川,在亨特’S驢友客棧直接面對客戶。
彌川一直好奇地盯着客戶看。說起來,她算是見過了不少美男子--俱黎是硬朗帥氣,昊佑南是清秀俊美。當然,撇開愛財如命這個缺點,安清夜也是英氣逼人。而眼前這個年輕人,沒有令人驚豔的五官,可是身材修長,氣質溫潤如玉,談吐間讓人如沐春風。
“穆先生,我們的收費可不便宜。”安清夜勾了勾脣角,他今天只穿了一件白襯衣,連袖子都挽到肘間,神色悠閒。
客戶探過身來,在安清夜耳邊說了句話,後者立刻笑彎了眼睛,連連點頭:“一言爲定。”
等客戶離開後,彌川迫不及待地問:“他答應給多少錢?”
“那就要看你給不給力了。”安清夜站起來說,“走吧,我們出去逛逛。”
“去哪裡找線索?”
安清夜一雙明秀狹長的眼睛望向室外的朦朧煙雨,輕聲說:“對面,龍門石窟。”
五月春末的天氣,洛陽此刻的細雨沾溼了深灰色的石壁和山牆。淡淡的薄霧在伊水河上飄浮,愈發襯得兩岸的山壁挺拔俊秀,像是天然的門闕,也難怪古人將此地稱爲“伊闕”了。龍門石窟的大小窟龕皆靜立水邊,遊人的喧譁都無法打破這安寧。彌川做了一下深呼吸,溼潤的空氣鑽進肺裡,只覺得潤澤沁涼。
“我們要請講解員嗎?”彌川側頭,問撐着一把傘的客棧老闆。
安清夜正眯着眼睛望向遠方,脣角的笑意依稀有些自得:“你不知道我很擅長鑑定古物嗎?哪裡看不懂,問我吧。”
彌川噎了噎,這人也就仗着自己有些錢,常常能買到些稀奇東西。比如這次,在洛陽的亨特’S驢友客棧前臺擺放着一尊白玉觀音,她一時好奇,伸手摸了摸,觸手冰涼。安清夜卻在一旁提醒:“你最好小心點。這尊水月觀音是從波士頓博物館弄回來的,碰壞了你可得給我打一輩子的工。”
彌川嚇得縮回手,問:“你把這麼值錢的寶貝放在前臺?”
安清夜回看她一眼,俊秀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着“我樂意”,一副暴發戶腔調。
雖說自大又摳門,安清夜還是請了一位講解員。
穆棱快步走來的時候,彌川愣住了:“你……”
“我在這裡工作。”穆棱微笑着說,“兩位,跟我來吧。”
石窟前的棧道不過兩人寬窄,穆棱便走在前面帶路:“這裡是萬佛洞,龍門石窟的代表洞窟之一。”
彌川還沒踏進去,目光卻被洞口南側石壁上的一尊雕像吸引了。那是一尊小臂長短的觀音像,觀音身姿婀娜,脖子上綴着長長的瓔珞,衣衫飄逸,哪怕臉部被鑿去了大半,只剩薄薄的嘴脣,也依舊可以想見當年其秀美難言的風姿。
“對這尊觀音感興趣嗎?當年梅蘭芳先生站在這座雕像前數個小時,仔細推敲她的站姿,並運用在了戲劇表演中,使得後來的《貴妃醉酒》大獲好評。”
彌川對此很感興趣,便湊得更近些觀察,忽然聽到穆棱淡淡地說:
“林小姐,我想找的,就是這張臉。”
二
彌川聞言嚇了一跳,連忙直起身子,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才問:“什麼?”
“我本來並不在這裡工作,只是有一次旅遊來到這裡,忽然就不想走了。”穆棱的聲音很溫和,“你們能理解嗎?一個地方,明明從沒來過,可是潛意識中卻覺得這麼熟悉……”
“那麼,你的記憶和這尊觀音像有什麼關係呢?”安清夜插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穆棱躊躇了一下,“我只是很想看看她的臉,僅此而已。”
彌川重新湊過去,目光觸及觀音的臉頰,這雕刻的肌理線條那樣流暢生動,她忍不住問:“我知道雕像很珍貴,可是……我能摸一下嗎?或許會有線索。”
穆棱困惑地看了安清夜一眼,後者輕輕點了點頭,他便不說什麼了。
指尖有粗糲的感覺,彌川微微皺起眉頭。
因爲自小就有“讀取”信息的天賦,此時她感受到一股奇妙的能量正在指尖流淌,像是水流,又像是生命力,溫暖而柔和。
一時間她有些貪戀這樣的感覺,便將指尖輕輕地挪了挪,卻忽然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到了。她“哎喲”了一聲,忙縮回手。
“怎麼了?”安清夜低聲問。
彌川詫異地揉了揉眼睛,指着觀音像的脣部說:“上邊有刺。”
“哪有?”安清夜和穆棱異口同聲。
呃……薄薄的脣上石質光滑,真的沒有刺。
“不可能啊!”彌川又一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依舊是被針尖刺到的感覺,“不信你們自己摸。”
安清夜與穆棱都伸手試了試,然後都搖着頭看着林彌川。
“你們都沒感覺嗎?”彌川大急,她的指尖從觀音像的臉部摸索而過,一邊說,“這裡也有,哎喲,還有這裡……”
“林小姐是不是有些累了?”穆棱彬彬有禮地對安清夜說,“我等了這麼久,也不差這幾天,你們先回去休息吧。”
……我真的不是瘋子!彌川哭笑不得。
她一轉頭,看見了石壁上悄無聲息地生長着的不知名野花,其呈現出淡淡的粉色,花瓣上沾着雨露,細長的莖葉在微風中搖曳,一派寧靜祥和。
“穆棱,你看石壁上,那是什麼花?”
彌川一路走來,發現嶙峋的山壁石隙中都零落地生長着這種小小的植物。
是因爲生長在佛的眼角脣畔嗎?所以即便只是清秀的姿容,亦是靈氣逼人。
“地黃。”穆棱耐心地解釋道,“也叫懷生,是一味古老的中藥。”
他們從景區往回走,一路上彌川不斷回望着煙雨朦朧中的石窟,一次次做着深呼吸,依舊是那種味道,像是夏日裡冰過的蜜瓜,甘甜沁涼。
安清夜忍不住問:“你很緊張嗎?老是這麼用力呼吸。”
“不是。”彌川四下張望,“你不覺得這裡有一股很舒服的味道嗎?走在景區,就像醉了一樣……”
“我說,你碰到那尊觀音像,什麼都沒看到嗎?”安清夜打斷了她,問道。
“只有很舒服的感覺,除了被刺了好幾下。”彌川老實地回答,“我也不是萬能的,想看到什麼就能看到什麼。”
客棧建在伊水旁的香山上,是一幢二層小樓,露臺正對着龍門石窟最有名的三尊巨大立佛,伊水河在腳下靜靜流淌,遠遠望去,景緻雄渾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