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頭的燭火發出噼啪輕響,帳內光暈微微晃動。
視野忽明忽暗,楊彩芽手下一頓,就着手中刻刀的刀尾挑了挑燈芯,這才發現窗外天光微亮。
居然不知不覺就忙活了一整夜——這偷偷摸摸準備的暗手果然耗費時間心力。
楊彩芽哂然一笑,放下刻刀活動了下筋骨,吹乾淨已然成型的橡果印章上的碎屑,將刻出全副紋路的橡果切面蓋上圖紙,對着光一照,不禁滿意的籲出一口氣:完美吻合!
晚上再抽點時間修一下毛邊就算大功告成,看來她的手藝還沒荒廢。楊彩芽自顧欣賞摩挲了會兒,才收好橡果印章和刻刀,和那兩個荷包鎖在一起。
燭火在引燃圖紙後噗的一聲熄滅,楊彩芽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着圖紙燃盡,才鬆開手。
灰燼被冷風一卷,來不及落地就飄散得不見蹤影。
等吳氏和翠花起牀走出西次間,就見楊彩芽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廳堂炕上,正埋頭寫寫畫畫。
兩人疑惑的湊上前一看,異口同聲驚喜道,“哎喲,這畫的是食肆的幌子?可真好看!”
早點鋪子已經定好改成做全天的食肆,這招牌幌子楊彩芽便打算自己畫樣子,自家裁布繡圖樣,做得新奇打眼些,即省錢又與衆不同。
基本的樣式是比照鎮上食肆畫的,只是在大大的“食”字四周邊角,多添了一圈代表店內餐點的圖標。
上頭的包子湯碗等圖樣生動趣致,吳氏和翠花看得連聲讚歎。
楊彩芽眯着眼笑,她後世學的專業就是美術,這些簡單的簡筆畫怎麼難得到她?
等三人精心製作出的招晃掛上食肆屋檐上時,已是寒風凜冽的時節。
食肆已經翻修完工,此時木門緊閉,招晃迎風飄揚,風乾的白泥牆面上已經貼着“下月初開張”的簡單告示。
楊彩芽抱着陶罐駐足滿意的看了會兒,算算時辰,才擡腳往鎮上去。
今天是和那人約好的兩月之約。
一想到待會兒還有場結果難料的硬仗要打,楊彩芽只覺得懷中揣着的那兩個荷包,似乎比她抱着的陶罐還要沉上幾分。
而云來酒樓的黃大掌櫃,在迎上從後門來訪的幾道身影時,心也往下沉了幾分,臉上卻打疊起萬分謹慎和恭敬,擡手請人往通向二樓雅間的密道走。
待一行人沉默着拐進密道,黃大掌櫃才抱手行禮,緊張的聲線壓得低低的,“七爺和沈爺怎麼突然來了?可是京城那頭有什麼急事?”
當中打頭的一人隨意擺擺手,示意黃大掌櫃安心,腳下步伐不停。
一旁帶路的心腹小廝窺了眼那幾人的臉色,忙附到黃大掌櫃耳邊低語了幾句。
黃大掌櫃聽着一愣,卻是大大鬆了口氣,心中雖不解卻也不敢多問,請示了一聲“小的親自去迎人”,便讓心腹小廝跟着仔細伺候着,自己折身往回走。
安排好去二樓清場守着的人手,看着廚房送了上好的茶點上去,黃大掌櫃纔回到前頭大堂,坐在櫃檯後仔細留意着門口進出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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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彩芽踩着點趕到雲來酒樓時,正是西大街最熱鬧的時辰,酒樓內也是人聲鼎沸,夥計來來往往的招呼聲不絕於耳,一派繁忙景象。
楊彩芽站在門口張目四望,還不等她看清大堂內有沒有那人的身影,身側突然一暗。
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楊彩芽下意識轉過頭去,險些沒撞上一堵肉牆——確切的說是一顆球似的大肚子。
黃大掌櫃背手站在楊彩芽身側,碘着大肚子垂頭上下打量楊彩芽,只見眼前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葛布棉衣,料子雖是新的,看那棉衣的厚度便知是窮人家常用的粗棉,顯然不是來雲來酒樓消費的起的人家。
再看年貌,雖然和心腹小廝形容的差了幾歲,但他等了半晌,也就這麼個單獨出現的小女娃符合描述。
黃大掌櫃略一猶豫,擺手讓察覺動靜迎過來的夥計自去忙活,頂着大肚子費力彎了彎身,低頭笑着試探道,“小姑娘有什麼事?是打尖還是住店?”
我還吃麪呢!
楊彩芽暗暗吐槽,看着眼前中年男人的大肚子,忍住想擡手敲兩下的衝動,仰頭笑着搖搖頭,張手比劃一番。
啞巴!年紀幼小的窮人家小姑娘!
是這人沒錯!
黃大掌櫃暗自肯定,臉上的笑更加溫和,下巴上的山羊鬍都抖了抖,笑眯了的小眼睛裡卻閃着審視的精光。
楊彩芽跟着笑眯了眼,同樣不動聲色的打量着黃大掌櫃,心思急轉。
看這人的穿着模樣,店內夥計的態度和剛纔那一聲“大掌櫃”,這位竟是傳說中的雲來酒樓的黃大掌櫃?!
她本就不擔心不知名姓找不到人,那人既然約她來雲來酒樓,自然不會放任她自己悶頭瞎找。
卻沒想到,被那人指使來和她“接頭”的,居然是聲名赫赫的雲來酒樓的大掌櫃!
之前劉掌櫃說的那些關於雲來酒樓的傳言,又在耳邊迴響起來……
楊彩芽心中一動,不再多耽擱,抽出袖袋中寫好的話直接遞了過去。
上頭寫明是來找人赴約的,並附了一副那人的簡筆肖像畫。
黃掌櫃迅速一掃,臉色微變——這畫的不正是沈爺!雖只是簡單勾勒了幾筆,卻是形神兼備,有心人一看便知是沈爺,要是被人知道沈爺曾在華雲鎮出現過……
還好自己警醒上前問了句,要是別的夥計接待或是錯把人轟走了,少不得又是另一番麻煩!
黃大掌櫃越想越是暗暗慶幸,不動聲色將紙張收進袖口,衝楊彩芽點了點頭,正色做了個請的手勢。
楊彩芽抱着陶罐默然跟着走向二樓。
前頭帶路的黃大掌櫃卻是心裡犯嘀咕——不是說是個七八歲大的啞巴麼,這位看着有十歲上了。就算難得寫了筆娟秀的好字,到底只是個土裡土氣的小丫頭。七爺和沈爺特意暗訪來見的,竟是這麼一位“客人”?
二人走上二樓時,除了樓梯口守着兩個夥計,只有盡頭雅間門外站着個小廝模樣的人。
整層樓沒有多餘的人走動,對比樓下大堂隱隱傳上來的喧鬧,透着股詭異的安靜。
楊彩芽不由挺直脊背,穩了穩心神,腳步下意識的放輕了幾分。
那小廝已經低聲往門內通報一聲,推開門請楊彩芽入內。
等人進去,黃大掌櫃便退出來帶上門,心中的不解疑惑卻越來越重。
見心腹小廝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黃大掌櫃想到方纔瞥見的屋內情形,只得乖覺的按下好奇,交待心腹小廝守好,又對守在樓梯口的夥計吩咐了一聲,“二樓雅間暫時不接客。你們看好了,別讓三樓往來的住客衝撞了。”這才轉身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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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內,哪裡有剛纔那幾道身影,擺着茶點的桌後只端坐着一個人。
正是和楊彩芽約好的那位。
形容裝束不同於之前,短打勁裝換成了月白綢緞直綴,領口嵌着雪白的絨毛滾邊,頭上束髮只簡單紮了根和衣服同色的髮帶。
手中腰間哪裡還有繡春刀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鑲着綠翡翠的玉帶。
再看面上眼中,更無之前的狠戾殺氣,眉眼安然放鬆,脣邊掛着禮貌的笑。
全然一副大家貴公子的做派。
若是忽略二人是如何認識的,這位還真算得上是位翩翩佳公子。
楊彩芽暗讚一聲,視線迅速掠過屋內擺設,落在桌上精緻的茶點上,心中把握更多了幾分,暗暗平復了一下心緒,才依着那人擡手示意,隔着桌子對面而坐。
放了一杯茶到楊彩芽跟前,那人才仔細打量楊彩芽兩眼,心中也不禁犯嘀咕——這小丫頭怎麼兩個月不見,看着好似變了個人似的?
他記憶中還是那個乾瘦單薄的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
這卻難怪他和黃大掌櫃不知所以,乍一見都覺得楊彩芽和記憶、描述有所出入。
這兩個月裡,楊家生計漸漸有了起色,楊彩芽吃食有所改善,又注重保養鍛鍊身體,原先的虛弱病態一掃而光,模樣長開了些,身量終於達到正常十歲孩子該有的平均水平。
是以原先瘦弱得像個七八歲的孩子,如今看着卻是長大了許多。
那人眼中疑惑不過一閃而過,目光在楊彩芽身上的新棉衣一轉,見她被棉衣裹得跟顆圓球似的,露在外頭的小臉和雙手捂得紅撲撲的,挑眉瞭然笑道,“看來小姑娘這段日子過得不錯?那些銀兩用的可還順手?”
說罷拿起手邊的小包裹一抖,裡頭就發出硬塊碰撞的清脆響聲。
“這是說好的重賞。”那人笑道,“我託你保管的荷包呢?”手一伸越過桌面,等着楊彩芽交出東西。
這是打算錢貨兩訖,立時就把她打發走?
她又不是真的十歲懵懂孩童,這麼不明不白的把東西交回去,不是給自己留後患麼?
楊彩芽暗暗翻了個白眼,在心中吐槽了一句“順手你妹”,臉上卻笑得再甜不過,將一路抱着的陶罐放到桌上,掏出那個裝銀兩的新荷包晃了晃。
荷包內也發出硬塊碰撞的清脆響聲。
那人明顯一愣,嘴邊的笑容消失不見,直直盯着楊彩芽,微眯的雙眼中滿是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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