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和服, 衣襬上層層疊疊秀滿了櫻花,白色的罩衫嫋嫋婷婷的拖在地上,柔柔軟軟的一頭長髮並未攥成髮髻, 就那麼垂在腦後, 用一條墜着珍珠的白色髮帶繫住, 髮尾也幾乎垂在了地上。
當平巖久治踩着木屐走上殿來的時候, 德政殿中所有的人, 包括我在內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沒有了那晚看起來如蛇般的危險,此時的平巖久治看起來就如同一隻美到極致,精緻到極致, 無害到極致的水晶娃娃。
我不由得想起前一刻我隨在雷豐瑜身後走上大殿時的情景,明明一身華服不比平巖久治的差, 論價值我家全部的牛都賣了只怕也不夠一片衣袖, 但卻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衣衫破爛的乞丐, 站在兩旁的中原百官的目光,正在從千瘡百孔的破衣爛衫裡, 看清一個黑不溜丟的差巴。
中原有句話叫做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我套上了馬鞍也還是騾子,而那匹千里神駒的徒弟就在下邊呢。雷豐瑜今天讓我來見他也不知道是爲什麼。
只見平巖久治俯身向雷豐瑜行禮,道:“陛下好久不見了,一向可好?”他執的是晚輩覲見長輩的禮節, 他本是龍躍的徒弟, 而龍躍與雷豐瑜是夫妻, 他行這樣的禮, 並不自貶身份, 但又讓人感覺他有禮而謙恭。
“你遠來辛苦了,坐吧。”雷豐瑜讓人搬了椅子過去。
“不敢。”平巖久治看向站在雷豐瑜御座一側的我, 微笑着道:“老師尚且站在這裡,豈有久治坐的道理。”
“我……”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雷豐瑜道:“不坐便不坐吧。”他揮手讓搬椅子的太監退下,然後對平巖久治,說道:“聽說你來中原有些日子了,怎麼悄無聲息的就來了,也沒讓朕去接你?”
“聽聞吐蕃和戎狄的太子都在這裡,陛下要費心關照他們,至於久治是老師的學生,乃是自家人,無需多禮。”平巖久治說道。
“久治如此體諒,知道我現在忙着,何不先回去,等我不忙了再來。”雷豐瑜說道。
“久治也如此想過,但奈何受人之託,不得不在此時前來。”平巖久治說道。
“這天下,誰能讓你跑腿啊?”雷豐瑜說。
“恩師的託付,久治豈敢不從。”平巖久治看向我。
“我?”我當然是什麼也不知道的。
“老師忘了嗎?你讓久治做一樣東西,說做好之日送來中原,交與陛下。”平巖久治看着我,說的煞有架勢。
“什……”
“什麼東西?”雷豐瑜示意我不要言語,他問平巖久治道。
平巖久治拍了拍手,“拿上來。”
十數名倭國武士擡着一方巨大的條狀物走進來,然後將那物豎立在地上,那東西豎起來足有兩人高。平巖久治抖開那物上面覆蓋的綢緞,那竟然是一方巨大的石碑。
石碑上以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跡。
“追隨老師前往草原的一萬名死士的名字。”平巖久治指着那石碑上的字跡,說:“當時老師說,這些人中他記得的不過百餘人的名字,不記得的拜託我查清他們的姓名,鐫刻在石碑上,送來中原交給陛下好生供奉。”
“這是那隨皇后前往草原的一萬名死士的名字?”雷豐瑜看着那塊碑,目光閃動。
“是啊,一萬名死士。”平巖久治凝視着石碑上密密麻麻的人名,說道:“聽說當時老師已然無兵可用,只能將家中死士家臣盡皆帶去,這些死士家臣都是老師在倭國任親王之時招募的。”平巖久治說到這裡,將視線從名字上轉向這滿殿的文武,“它們都是倭國人,他們就是你們口中的倭寇。”
聽到這裡我不由得嘆了口氣,以前在巴桑那裡的書中看,中原人都是奸詐的,戎狄人都是不講理的,倭寇都是無情無義的,而今親眼所見他們一個又一個,我只能說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雷豐瑜也嘆了口氣,吩咐道:“收下這塊碑,將原將軍府改名爲忠義堂,此碑供奉於堂中,不論中原人或者倭國人皆可前往祭拜。”
有人將碑擡了下去,大殿中許多人看着平巖久治的目光不由得也和善少許。
“咳咳!”雷豐瑜清了清喉嚨,將衆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來,將話題再次引向皇后,“皇后是在何種情況下,拜託你做這件事的?”
“陛下一定奇怪,皇后自己的人,難道自己沒有記錄嗎?就算沒有記錄,他只需讓人挨個詢問,不需半日也就覈對清楚了,何須讓我來查。”平巖久治說道。
雷豐瑜點了點頭。何況就算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但畢竟那個時候人還沒死呢,又哪有人人還沒死先立碑的。
“因爲老師在拜託我這件事情的時候,這些人都已經死了,包括他們中的首領,他們中的文書,等等等等,一個不剩都已經死了。”平巖久治說道。
“你是說你……”雷豐瑜瞪大了眼睛,看着平巖久治。
“我就在那裡,就在老師的身邊。”平巖久治一字一頓的說道。
雷豐瑜騰地站了起來。
“師情如父,師恩如海。當得知老師有危險的時候,我不眠不休日夜兼程趕了過去。”平巖久治說道。
“等我,等我,那些日子裡,我心裡就只有這兩個字,頂風破浪穿過海峽,徒步翻越原始叢林和冰封雪原,取直線最短的距離,抵達他的身邊。”
我再次嘆了口氣,這個水晶娃娃,對他那師傅只怕不是師徒情意這麼簡單吶!雷豐瑜情敵多的嗎!
“路上就不必講了,說重點。”雷豐瑜打斷他道。
“我趕到時,戎狄的八路大軍已經開始對老師展開圍剿。”平巖久治道。
“怎樣?”雷豐瑜迫不及待的問道。
“老師不愧爲老師,縱使敵軍有八路層層圍堵,卻又怎麼能堵得到他,他選擇了一條誰也猜不到的路。”平巖久治命人拿出草原的地圖,指着地圖中的一個地方,道:“在這裡。”
“這個地方當地人稱之爲‘黑龍沼澤’。當時戎狄八路大軍圍堵包剿,唯一沒有追兵的地方,就是這個地方,因爲那片沼澤無邊無際,除了有少數魚類和水鳥生存外,人類根本無法穿越,只要進去就會深陷泥沼之中滅頂窒息而亡。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正是老師早就擬好的撤退路線。因爲倭國忍者中有一種蜘蛛鞋,穿上這種蜘蛛鞋,可以於水面上行走。”
“憑藉着這種蜘蛛鞋,他本來已經能順利脫身了,但是就在他即將逃出生天之際,他卻調了頭,重新鑽回了包圍圈裡。”平巖久治嘆了口氣。
“爲什麼?”大殿中不知幾人,忍不住問道。
“陳錦堂和管仁華來了。”平巖久治說道,他嘆氣連連:“老師那樣細緻縝密的人,在出發之前怎麼會沒有安頓好他們呢?而他們一生從未到過草原,手上更無詳盡的草原地圖,怎麼竟然就剛巧找到那裡了呢?”平巖久治看着雷豐瑜,目光中有怨恨的光一閃而逝,轉而換上了一絲嘲諷的神色。
我看見雷豐瑜的胸膛劇烈的起伏着,想起他對我說過的關於那兩個人的時,第三次嘆了口氣。欠下了的,終究要還回去的!
“死者爲大不該多做指責,但我還是想說,那兩個傢伙的腦子一定被驢踢了,也不想想他們自己有幾斤幾兩,就來救人,結果卻是害得老師不得不調頭,拼死去救他們。”
雷豐瑜僵立在原地,眼眸已然通紅,但臉色卻是煞白,“說下去。”
“那時候……”平巖久治說到這裡似乎有些說不下去,閉目深吸了幾口氣,才繼續說了下去:“老師調頭而回,正對上了一路上偷偷尾隨陳、管兩人追蹤而至的拓跋秋源。”
“然後。”雷豐瑜的聲音已經抑制不住的在發抖。
“然後拓跋秋源擒住了老師,用鏈子捆住他,粗暴的強/暴了他,而一邊強/暴他一邊當着他的面指揮手下殺死陳錦堂和管仁華,以及老師的所有死士。當時屠殺萬人的場面,血水將整片沼澤都染紅了,引得狼羣在周圍嚎叫不歇……”
“你看着這一切,你當時在哪裡?”雷豐瑜心中雖然承受着平巖久治說出的這些事情的衝進,但還是理智的分析着當時的一切。
平巖久治答道:“我那時剛趕到,但沒有靠前,因爲我來得匆忙,所帶人手不多,拓跋秋源又是個很強的人,我沒有把握能打敗他,更怕貿然出手會禍及老師。”
拓跋秋源有多強?臥虎關上的上上任大將軍周輝,也就是周劍他老爹就是被拓跋秋源殺死的,那一年拓跋秋源更帶了數萬戎狄兵殺入關中,連下二十餘城,直打到黃河邊,若不是龍躍在黃河邊將他擊敗,中原半壁江山已經被他打掉了。
對,他就是那最最膾炙人口的黃河大戰中的敵方主帥。
平巖久治如此說,完全在情在理,沒有什麼惹人懷疑的地方。
但平巖久治自己,說到這兒卻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對的地方,眉頭微微皺起,喃喃自語道:“但是有一件奇怪的事……。”
“什麼奇怪?”又不知幾人出聲問道。
我第四次嘆了口氣。許多人已經被這個貌似水晶實則蛇蠍的鬼娃娃引的團團轉了!而也許我們吐蕃人都是大腦溝回比較平的人吧,我目前還表示很淡定。
“我到達京城已經有幾天了,這期間我去了一趟陳錦堂的墳上,不管怎麼說他也畢竟是我師孃,我想去祭拜一下,可到那裡怎麼一打聽,說是那墓裡只埋下了一顆頭顱。後來我再一打聽,江南那裡的管仁華墓裡倒是一具全屍。”
“我記得陳錦堂當時是被一箭穿心而亡的,管仁華則是被一刀斬斷了頭顱。縱然屍體太多引來了狼羣,可能吃掉不少,但即便被吃的僅剩下一幅骷髏骨頭,但他們兩人的特徵都是非常明顯的,又怎麼會弄錯?”平巖久治捋了捋頭髮,狀似思索,突然一拍巴掌,“哦,我想到了一點。”但卻又微微蹙眉,“可是,又怎麼會?”
“好了。”雷豐瑜打斷平巖久治的話,他的臉此時比剛纔更白了,“繼續說阿躍後來怎樣了。”
平巖久治看着雷豐瑜,怨毒的光再一次在他的眼中一閃而逝。
“後來我趁着拓跋秋源不備,伺機救出了老師,但那時老師已經傷重垂危。”
“他,他,他……死了嗎?”雷豐瑜終於問出他最迫切想知道的。
平巖久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說:“我帶着老師想依舊由黑龍沼澤離開,但進入沼澤不久,老師已經沒了呼吸,我們正着手救治,但這個時候,沼澤裡躥出了一條水缸般粗細的黑色巨蟒。”
“啊!”平巖久治緊握着雙拳,臉上現出恐懼的神色,“那巨蟒噴吐着黑霧,黑霧中它的眼睛卻非常的好看,像一對黑曜石一般,但你不能去看,一旦看了就會被它迷惑,它會讓你產生幻覺,有的人看到自己最愛的人,而傻傻的走上前去被它一口吃掉,有的人卻會看到周圍幻化出許多猛獸,從而拔出刀,但他殺死的卻是自己的同伴。”
平巖久治急喘了幾口氣,“當時的場面非常混亂,我們的人死傷大半,待等混亂結束時,那蟒蛇不見了,老師也不見了。”他擡起頭來,目光看向我。
大殿裡其他人的目光也看向我,我霎時間覺得它們的目光十分的詭異,好像它們看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盤繞在帝王御座之上的黑色巨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