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帝那一句話,讓我止不住心裡有點發慌。
我驚慌的下意識就往水裡躲,結果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洗澡水。好吧,我這個放牛的本沒那麼多的講究,溪水、河水還是洗澡水什麼的,我都照喝不誤,這樣沒什麼。
下一刻我被人又從水裡提了起來,一條毛巾遞過來。“朕的後背癢癢,此處叫不得人進來,你來給朕搓搓背吧。”
搓背?我將信將疑。
雷豐瑜已經轉身趴在池沿上。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拿起了那塊布巾子,給他搓起背來。
“你給我搓背,我請你喝酒。”修長的手,拎起池邊的酒壺,在小小的酒盅裡滿上一杯酒。
就這麼一點!小氣吧啦的!
我捏起那小小的酒盅,往嘴裡直接一倒。
雷豐瑜轉頭看着我,“怎麼嫌少?這一壺都給你,你可喝得?”
“我們吐蕃人都是千杯不醉的好漢,這點點糖水一樣的酒算的了什麼咯。”我抓起酒壺來,直接對着壺嘴一通灌。
咕咚咕咚大口的喝着,卻發現雷豐瑜一直盯着我,而且眉頭皺皺在了一起,“這酒有後勁,別喝這麼急。”
我放下壺,“多謝陛下的賞賜。”
他轉回頭重新趴在池沿上:“接着搓吧。”
我喝了點酒,剛剛心裡的那點緊張也去了,此時慢慢的給雷豐瑜搓着背,發現他的背上也有很多的傷疤,在他那細白的背脊上,落下一片又一片暗沉的痕跡,那顯然不是鞭傷,但看起來卻要比我挨的那二十鞭子嚴重。手上的力道不自覺的放輕了些;“疼了咩?”
“沒事,繼續。”雷豐瑜將頭枕在白石的水池邊沿上,閉着眼睛哼了哼,還打了個大哈欠。
我繼續給雷豐瑜搓背,輕輕的搓。
直到趴在池沿上那人再無了動靜,口中發出微微的鼾聲。
睡着了!
我偏着頭看了看睡着了的雷豐瑜,這趴在石頭上睡,是不是很硌得慌?而且他眼睛底下有點烏青,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我伸手將他抱了起來。浴室中有一軟塌,應該是供人休息的,我將他放在那軟塌上,擰乾了毛巾給他擦去身上的水,再將他的袍子給他蓋上。
將那皇帝安置好後,撿起我的袍子穿上,再拿起那塊‘白石頭’,想了想,將它輕輕放在雷豐瑜的枕邊,這才疾步離開了這個地方。
可是到了殿外,卻見一大團濃煙滾滾。
“啊呀,失火了嗎?”我向外疾奔而出。
就見我哥他們和傑布圍着一個篝火堆坐着,火堆上架着兩個不知道什麼雁還是鵝的東西烤着。
見我出來,次仁招手道:“剛打了兩隻大鳥,一會兒就熟。”
嘉措將一大把帶着葉子還有花的枝丫塞進火裡,說:“就是這柴不給勁,沒牛糞餅子好燒。”
“不好燒卻是這世上最貴的柴了。”圍在火邊的除了傑布、我哥他們和噶爾多吉外,還有那個壯壯公公,以及一箭擊敗噶爾多吉的那個黑臉的公公——風不服。
風不服還和上次一樣,一張黑臉看不出什麼表情,說話也是一板一眼的。
壯壯公公見我過來,給我搬了個軟墊鋪在地上,讓我坐下。
稍後雷豐瑜也出來了,他換過了衣服,披散着半溼的頭髮,樣子有幾分慵懶,其實他這一覺也沒睡多會兒。
他看了看那被塞進火裡的是御花園裡的極品牡丹,問一聲:“這大鳥是什麼?”
壯壯低聲答道:“那對仙鶴。”
宮裡的御花園中養着一對仙鶴,每到雷豐瑜彈琴的時候,這對仙鶴就會合着琴聲起舞鳴叫,端的是有靈性的。誰成想今日會被人拔了毛架在火上成了燒鶴!
說來也是合該它們倒黴,今天吐蕃這幾個人進宮,雷豐瑜就交代了,不論他們做什麼都由着他們,於是這對養尊處優慣了的仙鶴,被人捉了來吃,也就沒人干涉了。
我哥他們自是不知道這鶴和柴的珍貴,還在熱切的招呼雷豐瑜,“陛下,今天承蒙您的款待,我們打來的獵物,也請您一定賞光,不要客氣。”
雷豐瑜搖着頭嘆息着笑道,“那就多謝了。”說着對壯壯道:“拿酒來,有肉無酒豈不無趣。”
又是酒!不過這纔拿來的酒是傑布從吐蕃帶來的青稞酒。
不多久肉飄了香,酒也滿上。肉烤得香酥可口,青稞酒甜美甘醇。
我吃着肉喝着酒,卻見噶爾多吉既不喝酒也不吃肉,眼睛只看着插着雙手站在一旁的風不服。
“現在見到他了,不正可以也請他喝杯酒,然後問問他那拐彎的箭是怎生射出的。”我對噶爾多吉說道。
噶爾多吉點了點頭。然後他端起酒碗,站起來走到風不服面前,“喝酒。”
我吐蕃男兒何等好爽,請人喝酒便是這般痛快,不似某人。
風不服接過酒來喝了。
噶爾多吉接下來又取下肩上的長弓,雙手捧着送到風不服面前,“送你。記得你那日是從校場上取的弓,看來手中並無好弓,我這把送你。最好的箭手,才配得上最好的弓。”
“吧嗒!”我嘴裡的肉掉了出來。
我哥他們也停止了吃喝,一起驚訝的看着噶爾多吉。
因爲我們都清楚噶爾多吉的那張弓,對他來講是多麼的珍惜。那是他先祖留下的,那弓有着四百餘年的歷史,上次我動了他的弓差點被他暴打一頓,而他現在卻要將這張弓送人?
哎!我吐蕃男兒就是這般豪爽,這般坦蕩!不似某人。
但風不服依舊是面無表情,語氣淡淡的道:“天下第一的箭手是拓跋烈。”說完轉身就走了。
噶爾多吉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比那天輸給風不服時還難看。
我走過去拍了拍噶爾多吉的肩膀:“啊呀,他不是看不起你,也不是看不起你的弓,大約他那人就是那種性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噶爾多吉重新坐下來,把他的弓橫放在膝頭,撫摸着說道:“寶弓在我手裡也好,還是在他手裡也罷,就算是箭上生花又能怎樣?不過是玩物。哎!”他長長的嘆了口氣:“他說的沒錯,只有拓跋烈那樣的,以手中弓箭馳騁於疆場,纔是真正的箭手。”
我的手不覺在腰間的箭囊上用力的握了握。
耳聽得雷豐瑜也是一聲輕嘆:“拓跋烈這位戎狄的天可汗,如今怕不有七十多歲了,他的一張弓一把刀依然馳騁無疆,是草原不老不滅的神話。可嘆三年前我傾巢而出,想要打破這個神話,卻是……”
“其實三年前我父王的確是要和你們天語聯手的。”聽雷豐瑜提前三年前的事,傑布說道:“當時我父王興沖沖地點齊二十萬大軍,並親自敲響了出征的金鼓。只不過,只不過,只不過沒有機會能唱響勝利的凱歌。”
“不過龍大將軍,也是天語的神話,是我最敬仰的英雄,聽說他一生沒敗過一場,可惜他沒跟拓跋烈對上,不知道哪個更強。”傑布又說。
雷豐瑜眯着眼睛遙想着這兩個人,“龍躍他雖然未嘗一敗,但卻在過往的一次次鏖戰中耗盡了心力,而拓跋烈是恣意而爲,來得痛快非常。這一點來講,拓跋烈的人生倒是更加讓人羨慕。”他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將視線轉向我,看着我說:“我也曾想過,阿躍要是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他會不會能過的更開心,或許就像央金這樣。”
我避開他的眼神低下頭吃肉,不過也許是放的鹽巴太少的緣故,嘴裡的肉,絲毫嘗不出味道。
雷豐瑜和鬆贊傑布又談了些軍國大事,以及可汗、大將軍什麼的,這些我們幾個差巴自然沒有說話的餘地,眼看着噶爾多吉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我們決定要離開了。
“太子,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要回兵營咯。”
“別走了,今晚就留下來吧。”傑布拉住我,“陪我住在宮中的幾個都是父王和姑姑派下來的老學究,宮裡其他人我又不認得,無聊的緊,你們就留下來陪我住一晚吧。”父王和姑姑派下來的那幾個懂規矩知進退,自然沒這幾個有意思,這幾個剛來不過半天,已經把牡丹園給毀了,仙鶴也給烤了,傑布自己沒敢幹的壞事,他們傻不拉幾的都做了。
“可是東嘎將軍有令,天黑之前一定要回營咯。”我說。
“我派人去跟東嘎說咯。”傑布說道。
我們正感覺好生爲難,雷豐瑜的扇子此時卻對傑布一欄,說道:“我跟你姑姑曾經結爲義兄妹(雷豐瑜當年爲了表示對龍躍的真愛唯一,將他宮裡的秀女,以及各國進獻的美女,包括白瑪公主在內,都認作了義妹,然後再給這些義妹另外賜婚都嫁了出去。),算起來也算是你的長輩,現在就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勸你一句,這樣做萬萬不可。”
“不可?”難道是怕他們幾個留在宮裡呆一夜,再毀他幾盆花,烤他幾隻燕雀?
“正所謂軍令如山。”雷豐瑜對傑布,正容說道:“將軍的命令士兵必須絕對服從。非有特殊必要,即便是一國之君也不要輕易更改。今天你爲了一時的開心玩樂,讓他們違背軍令,就等於起了一個頭,下一次就會有其他貴族或者是官員,因爲這樣那樣的事,也讓軍中兵士違背軍令。一來二去,軍令隨意被他人所左右,豈不是成了一句空言?那麼到了真正出兵上戰場的時候,會如何呢?各人作鳥獸散潰不成軍矣。”
十四歲的傑布頭上冒出了冷汗,“那你們,你們還是快……。”
“不過呢……”雷豐瑜這時候話鋒一轉,“太子乃是一國儲君,儲君乃是未來的君主,說出去的話便要擲地有聲,不然何爲儲君呢?”
“呀?”傑布想來被繞的有點暈了。
雷豐瑜說道:“不如暫時留下一個人陪你,其他人讓他們回去向東嘎說明,你看如何?”
“留一個那也好。”傑布說道,然後一指我,“央金你留下來陪我。”
“我……”
本來無精打采的噶爾多吉,這時候站了起來,說道:“軍令如山很重要,太子必須一言九鼎。”噶爾多吉看着傑布,然後目光又轉向雷豐瑜,“央金可以留下,但你們要記住,央金是名戰士。”他字字擲地有聲:“戰士的尊嚴不容輕辱。”